七星幻喜

　　顾泠意的小厮阿亮跑到后厨道：“来个丫鬟，给小姐抬东西。”

　　正在烧柴烧得昏昏欲睡的容芝被炒菜的郭厨娘拧着耳朵掐醒了。

　　郭厨娘大着嗓门道：“容芝，既然你总是偷懒，你去帮小姐抬东西吧。”

　　容芝觉得郭厨娘生来不该是个女人，简直比男子还要粗鲁。

　　大着嗓门喊叫的样子活像在菜市场上待宰而拚命嘶吼的猪崽子。

　　容芝低着头跟在小厮身后去了。

　　她还没清醒，两眼昏花着，撞在了门柱上。

　　阿亮骂一声笨丫头，然后催促她赶紧到府门口帮着一起搬笔墨纸砚。

　　“明日小姐就去宏云书院念书了，你们可得仔细这些用具，别出了闪失。”小厮阿亮指挥着四五个丫鬟道。

　　几个丫鬟齐齐应声答着，生怕回晚了，让阿亮挑刺。

　　容芝也有气无力的在这些声音里回着，她今日实在没有力气。

　　“怎么还是你，你把小姐的宣笔都落在地上了，真是无药可救了你！”阿亮注意到容芝，他的手指着她，一副要把她戳成筛子的样子。

　　容芝嘴里说着讨饶的话，一边弯腰去捡笔。

　　倒是有一只手比她还快。

　　她抬眼看这只有些苍白的手的主人。

　　竟是那守门的小厮，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

　　“我帮你。”那人撂下这句话，就从她手上抱走一堆乱七八糟的她叫不上名字的珍贵用品。

　　总算忙完了，容芝又要回到后厨去烧柴。

　　顾府门口除了来往的牛车、马车和人群，就只剩下那个只会嘟嘟囔囔之乎者也的小厮了。

　　容芝想着，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瞪也瞪过了，帮也帮过了，她似乎该认识他了。

　　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像棍子在身上打了七八下。

　　自从见了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蔡大壮后，容芝接二连三也求人替自己介绍了几个门当户对的小厮。

　　她可不想被顾府赶出去，不然，她就是无家可归了。
　　可是，这些日子下来，倒是没有人看上她，她也看不上别人。

　　“容芝，要我说，你就是心气太高了，俗话说的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容芝也就是地上的蚯蚓，难道你想嫁条龙不成？”碧钰笑道。

　　容芝扒拉了两口碗里的米饭，她食不知味道：“碧钰，你也别笑话我，这些年，府里哪个丫鬟嫁人我不知道，她们日子过得如何，也是府里人尽皆知的，前几日，青莲那丫头，不也是顶着一张乌紫的脸来上工的嘛。她不说，我也知道，是被她家那口子打的。”

　　碧钰听容芝说这话，不高兴了。

　　碧钰把碗砰的放下，桌上菜花汤都震出一圈圈涟漪，活像个小池塘，碧钰有着怒容的脸倒映在里面，就像条无处挣扎的鱼。

　　容芝觉得这日子过的太累了，有些事，大家都睁着眼看着，可是说，就不准了。

　　“这些，难道不是我们做丫鬟的命吗？容芝，你要认命。”碧钰离开了桌子，她留下的话，让容芝停止了咀嚼饭菜的动作。

　　碧钰也要嫁人了，夫家就是街上卖混沌的。

　　大家都说好，只有昔日同碧钰玩得好的容芝觉得不好，那卖混沌的人她也认识，风流是出了名的，咸猪手也是出了名的。

　　碧钰说，她们就是来世上过苦日子的，苦日子过完了，兴许就是好日子。

　　容芝想，等着苦日子过完了，要过的还是苦日子。

　　碧钰把红盖头盖上，道：“管他好日子，苦日子，过日子就完了。”

　　她等着卖混沌的娶她回家。

　　碧钰害了淋病死了，卖混沌的也从这条街上消失了，不知道去哪里又祸害谁去了。

　　顾府里，没了叫碧钰的丫鬟，容芝过得更加形单影只了。

　　那守门的小厮，她远远的看着，他总是手里捧着书卷看，守门的时候他在看，休息的时候他也在看，吃饭的时候，他倒是不看书了，他看她。

　　“你一连几天都盯着我看，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他问她。

　　容芝摇头，她道：“没话要说，我只是觉得你和府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其他的小厮都不会看书，只有你看。”

　　她又道：“若是有别的小厮看书，我也会看他的。”

　　言下之意，她不专门是看他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容芝。”她捧着饭碗坐到他对面道。

　　符离觉得莫名奇妙，他叫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她愿意叫他张三就叫他张三，愿意叫他李四就叫他李四。

　　容芝见他不搭话，又默默抱着饭碗坐到别的桌子上了。

　　她低头小口地吃着饭。

　　符离见她不再看自己，也开始吃饭了。

　　这顿饭，什么也没发生，好似什么也发生了。

　　容芝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知道了他确实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容芝就像一个拉磨的老驴，她就守在后厨里烧柴烧水，府里的人都彷佛忘记了她应该要嫁人的事了。

　　郭厨娘对她该骂照骂，容芝也不反驳，她现在就是风里的沙子，风吹到哪她就到哪，她没什么能抵抗这歪风的。

　　她是被风裹挟着的，所以能得一时安稳，做一世缩头乌龟，也就是大吉大利了。

　　顾府的顾小姐去宏云书院读书，读到放授衣假时才回府。

　　顾泠意看着与自己同归的顾家嫡子顾应宪，脸上挂着笑意。

　　那时，顾府丫鬟和小厮都陪着夫人和老爷出来迎接两人。

　　容芝也混在其中看着，顾泠意的笑里，是心有不甘。

　　顾泠意不甘心，一个过继来的儿子，把应属于她的东西都夺去。

　　“应宪，吃这条红烧鱼，小心刺啊。”顾老夫人笑得脸上褶子叠了一层又一层。

　　她口中温声细语的话任谁听了都觉得这是个好娘。

　　顾泠意坐在桌上的角落里，她看着对面和睦的一家三口，放在桌子下的那只手，用手指甲将手心掐了又掐。

　　她脸上挂着的还是一成不变的笑，她道：“应宪在书院里的功课做得是最好的，来年必能在乡试中取得桂冠。”

　　顾老爷听此，从方才落座便像陈年老木一动不动的他，也将半白的胡须捋一捋，口中叹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容芝和一群丫鬟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顾府的主人们都在桌子上谈笑风生，这些丫鬟便在一旁端茶倒水，有什么需要，顾府的主人就像打发一条狗那样容易的打发这些丫鬟去做事，桌子上的人吩咐什么，她们这些低着头伺候在一旁的人就像脑子里塞满棉花一样去干着什么。

　　井然有序，这就是容芝从七岁起就生活的地方，这就是顾府。

　　可是有一个人，他不一样。

　　“你这奴才，怎么走路不长眼，蹴球要是坏了，你岂不是扫我们的兴致。”顾应宪口气嚣张道。

　　他看着穿着顾府小厮粗布衣裳的符离，脸上是一贯的神气，还有些怒容在脸上。

　　符离摸着被蹴球击到的手臂一言未发。

　　顾应宪见他不磕头求饶，就是在众多公子哥面前不给他脸面。

　　娇生惯养长大的他，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他上去要一脚踢到符离直挺挺的膝盖。

　　却被符离躲过去了。

　　顾应宪见踢了个空，后槽牙都咬的紧紧的。

　　后院的这番动静，把几个丫鬟小厮都引了过来。

　　顾应宪和一堆人在后院蹴鞠，符离从旁边经过，倒是被飞出场地的蹴球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大家都明白，符离这是走了狗屎运，可是哪有做主子的跟做奴才的道歉的，所以大家都等着看戏，看顾应宪是怎么强摁牛头喝水的。

　　可是大家看着顾应宪在那大呼小叫，左踢右打的，还是挨不着符离的衣角。

　　容芝也从后厨出来了，她看见是那守门的小厮惹上了麻烦事，便问身旁的人，这守门小厮是什么来历，脾气真是倔。

　　有知道的人便看好戏般道：“还能是什么来历，反正不像是我们这地方的人，许是从别的地方来的，这你要问管事蔡娘子了，人是她招进来的。”

　　容芝便不再问了，有了蔡大壮那一回事，容芝是不敢再去触霉头。

　　符离觉得顾应宪是无理取闹，他就是不肯跪下来，他这双膝盖，跪天跪地跪父母，也跪过茫茫人海，但是就是不能跪在这样的纨绔子弟面前。

　　“好，你有骨气，既然你身手这么敏捷，不如跟我们踢一场蹴鞠，踢完了，我就放过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顾应宪点着腿吊儿郎当道。

　　符离知道顾应宪不怀好意，可是还是点头答应了。

　　果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容芝捂着眼睛不敢再看。

　　她从手掌的指缝间依稀窥见，顾应宪同他那帮狐朋狗友对着那小厮左右围击，根本就不是踢球的样子，倒像是专门下死脚踢人。

　　那守门小厮也是硬气，都被踢得头破血流，仍是不说一句求饶的话。

　　容芝的心揪了起来。

　　“应宪，爹叫你去书房见他，他有事同你说。”顾泠意从人群里出来，她看着后院里一片狼藉，眉头微皱。

　　顾应宪见此，便对着蜷曲着身子趴在地上的符离腹部踢上一脚，然后带着他的那群人模狗样的朋友走开了。

　　现在没有好戏看了，那些丫鬟小厮自发的散了场。顾泠意看了一眼地上看不清模样的人，也转身回去了。

　　只有容芝站在原地，她的两条腿微微的打着颤。

　　她不确定，他还有没有生气。

　　他的背弯着，僵硬了似的，如果非要容芝形容，她大抵会想到那些下了油锅炸出来的虾球能有这么弯的脊背。

　　可她知道，他是被踢成这样的。

　　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任人烹煮油炸的虾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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