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万仞

　　贞明元年，因我在保和殿的动乱中稳住了心绪，竟被列为二甲第七名，恰在柳行川之前，同他一并入翰林院。

　　放榜后我还听见了许多传闻，如柳行川以为我冲撞了姜夙，进宫为我说情。那本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他却因说情被赏了一顿板子。

　　那婚约刚拿起又放下，父亲只好准许我去了翰林院，修习三年后留任翰林，并随先生修史。

　　先皇的史传乃是重中之重，前辈们不会交给我，他们让我整理的是贞明帝的记注。

　　记注是起居令史每日对帝王言行的记录，而整理出来的，会被集纳为起居注，以便后世纪传、编纂国史。

　　先生嘱咐我：“起居注只需省去闲言碎语，与国政无关之事可以删减，一日能誊抄为一页纸便可。”

　　我在翰林院的时光便与姜夙绑在了一起。

　　那时，“贞明女帝”还是纸上笔尖的概念。我与她私交极少，只在记注上看她纵横朝野，知晓她风风火火的背后，也曾放生自己喜欢的燕雀。

　　她说：“朕看不得它们在笼中。”

　　我整理了这句话，并挨了先生一顿臭骂。

　　“一只燕雀而已，关乎国祚了吗？”他恨铁不成钢地点着我，“先皇喜燕雀者无数，喜猫狗者又是无数，癖好写都写不完，你是希望拿整个京城来装你的史册吗？”

　　我赶紧道歉。也是凑巧，姜夙正好来了。

　　她金衣艳烈，挑眉朝我一看，“她怎么了？”

　　先生将此事告知，我垂着头，一动未动。

　　而后便被那袭金衣挡住视线，“怎么想到记那只燕雀的？”

　　她声音低沉干净，好听极了。

　　但在问这句话时放缓了语气，少了些威严，多了几分柔意。

　　我偷偷看向先生，先生瞪了我一眼，忙不迭解释，“是她一时疏忽......”

　　“樊梨若，你来说。”

　　——她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短暂的怔愣后，我如实答道：“自古豢养燕雀者多，但愿忍痛割爱的帝王者少。陛下......是这天底下第一位女帝，臣希望后世的史册之上，除了陛下的功绩，还能知道陛下是怎样一个人，不仅是一位帝王，更是身为一位女子。”

　　这话一出来，翰林院鸦雀无声，所有人皆震惊地看着我。

　　半晌后，先生带头仓皇着跪在地上，“陛下息怒，此子意气甚高，万没有拿女子来羞辱陛下之意！”

　　——是了，为了姜夙的身份，朝堂吵了整整三年。

　　她虽为君，朝中人却大多是不服气的。

　　他们不信一个女子能治理好朝政。

　　那时四皇子尚在，虽然□□无度，好歹比姜夙更正统。

　　姜夙称帝后不久，四皇子起兵谋反，被她当众砍掉了脑袋，借势拔除异党百余人。此后朝野虽无异议，却也没人敢提姜夙的女子身份，仿佛一提“女子”二字，她的能力就会大打折扣。

　　他一说，我才醒悟他们紧张缘由是为何，正要跪下，她扶住了我。

　　“你想写好我，怎么写？不用怕，畅所欲言。”

　　我便老老实实道：“就如这燕雀。我觉得陛下放走它，是因为陛下懂得在笼中的感受，更懂得分明被当做物件，却因‘供养’而被夸为‘恩宠’的滋味。”

　　先生的脸又白了几分，“樊梨若！”

　　他当然听懂了我的意思：那些雀儿被关在笼中，受人玩弄，旁人却把这称为“恩宠”。

　　我算是把从前玩燕雀的君主都骂了个遍。

　　然而姜夙笑了。

　　先是几声低笑，而后毫不顾忌地笑出了声。我看了看众人一头雾水的模样，又见她蓦地敛起笑，将一册子摔在地上。

　　“朕总算知道，你们哪里来的胆子写‘惜哉’二字了。”

　　那册子是四皇子的传。

　　传记末尾，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添了一笔，写了个“惜哉”。

　　自古成王败寇，他惜的当然是四皇子。

　　可四皇子生性淫靡，他惜的不是这人，是他们眼中的“正统”败了，没能推翻姜夙。

　　又不好明说，只能用春秋笔法表明自己的不满。

　　我心一阵惊跳，后脊发寒。

　　不是因为姜夙的怒气，而是在“秉笔直书”四个字之后，察觉到些朦朦胧胧的可怖——

　　这尚且是在姜夙在位时。倘或她不在了，青史会怎么写她？

　　“朕想换一人记注，有关朕的一切，都由她来写，且此人只能是女子。翰林院有举荐的人才么？”

　　先生自然明白了姜夙的意思。

　　于是不久后，父亲被她调任礼部，我则接管了太史令一职，成了她身边唯一的记注史官。

　　成了，离她最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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