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奇迹遗落

作者:春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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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哭鬼、沉默与成真


      1

      大家好,我叫白木兰。

      我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里山高水清,草绿花多,连生火的烟都是好闻的味道。

      我很想念那里,我现在还没有朋友。

      希望大家能和我当朋友,谢谢!

      在白木兰转入那一年级的时候,在每天语文课要交的日记中,她在第一页开头如此写道。

      “你这根本不是日记的格式”

      像这样的,白木兰在第二天的语文课上,被昨天在她自我介绍时还和蔼可亲的语文老师,直截了当的训斥了。

      老师没有说错,那确实不是日记的格式。

      没有日期,没有天气,没有一天的具体事项。老师可能无法理解在当时白木兰的心里日记是什么。

      但白木兰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日记要当成作业交上去呢?既然要交上去给所有人看,那就不该用给自己看的方式去写,而是改成面向所有人的方式来写。

      怀着这样的想法她在那一晚大胆的踏出异乡的第一步,于是在第二天挨了批评。

      “连日期都没写”

      老师没有批评太久,可能也就三十秒一分钟不到。

      但是白木兰觉得自己站了十年,不安与恐惧令她脸颊发烫,红到了耳根。就像一个完美的挨批的孩子一样,老师对这个样子很满意,同学们听到那几个具体存在的问题时也哄笑了一两秒。

      她不安不是因为遭到了批评或是哄笑,而是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虽然想问,但她不知为何突然在心底很清楚如果这种情况下再开口说任何话都会被当做挑衅顶嘴。相比为了弄清一件可有可没,无足轻重的时为自己惹麻烦、为大人去添麻烦而言,保持安静是更好的选择。

      关黎明、众人都逐渐远去,林绒故意走在最后面,还回头朝停下脚步的白木兰使了个眼色。

      众人逐渐在街头消失在人海中,只剩下白木兰一人留在炙热的街头,阳光透过路边的树荫缝隙,一碎碎地落在她白色的连衣裙上,就像她自己仿佛要发光迸裂开一般。送走了众人,自己就要转身回故乡了。

      也不知怎么的,就在那一瞬间想起了儿时第一次写日记上交时的事。

      童年时那些细碎的事,总是会因为一些难忘的感受而变得顽固起来,往往别人都不记得的事,白木兰总是时不时回忆起来。

      白木兰在童年时,总是被莫名其妙的恐惧所支配。

      身边的人会不会突然离自己而去呢?那些还在笑颜以对的人,下一秒会不会突然翻脸呢?她曾见过慈祥稳重的人突然像斗牛犬一样,她觉得自己没法相信任何人的笑脸。

      斗牛犬这种描述,也只是从电视上不知道哪个节目中某个人对吵架者的描述中学来的词。白木兰后来在画册上凭着自己没有认全的字,找到了斗牛犬的图片。她自那之后就觉得那种还挺可爱的狗根本不足以描述人的恐怖。

      没错,人突然发怒时的模样,只能用寺庙中见到的张牙舞爪的大黑天,或是那些小人书中的夜叉和恶鬼的模样才能用以形容。

      白木兰没有什么文学功底,也没有总结自己人生的兴趣和能力。即便后来成为了少女,又成了大学生,她也没有想办法去总结自己童年中一直支配自己的恐惧究竟来自哪里,究竟是遭遇的哪些事哪些记忆让自己形成了后来的人格。

      她从来没有那个心情,也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能力。毕竟类似的记忆从小时候来说的话还是太多了,又多又杂,其中很多人又不认识。要去总结的话还是太麻烦。

      她害怕人,所以相比看人,她更喜欢看没有人的风景。若是没有人造物的自然风景便更好了。相比歌声也更喜欢纯音乐——这样说不太准确,她是如遵守什么信条一样不去听人声,而不是喜欢没有人声的纯音乐。因为一些时候在操场或者商场里听那些不断循环的音乐,像是后来才知道是凯丽金的回家或是不知道谁的吉他版G弦上的咏叹调,听多了也只会觉得发困。

      随着汽车离开市区,映入眼帘的天际线不断下降被市郊的荒地与农田取代,随着视角的开阔又被远方的大山带到更高。车前车后也不再是那些私家车与公交,而是庞大的沙土车与农用车,以及时不时因为行的慢而被超过的,运着牛羊肥猪的卡车。

      一个十九岁的女孩独自叫一辆黑车走数十公里,这是一件安全的事吗?

      简直就像是悬疑小说或者普法栏目的开头似的,开什么玩笑。

      但那司机或许不能算陌生人,那是妈妈小时候的朋友之一,大姑姑的家所在村子的人,专门在乡下到处回应“车找人”“人找车”的事为自己赚点外快,给别人行方便。当然只是白木兰自己不认识这人而已,她不认识的亲戚朋友多了,就像那个去世的太奶奶,她也不算认识,只是小时候见过几面而已。

      如今的白木兰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对着陌生的环境与事物会“自作聪明”,她不清楚,但在心底或许恨死了当初写那本不合格日记的自己,为此小心翼翼了十几年。如今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不要多说话,学会了至少在表面上去接受。

      就像是来到老家这里后,很多自己之前习惯的规则都将不适用。这里是熟人为主的社会,靠着关系被人接受为“熟人”是第一步,靠着人情解决问题是首选,就算自己不认识只要进了那个可以信赖的人情内就是熟人——就算实际上陌生人。类似的道理她都懂,甚至在这里村子都不叫村子,叫嘎查。

      下乡靠计程车不靠谱也贵,下乡的班车的话还会有很长的步行路——大姑姑她们应当是没空来接自己。这种自己通过妈妈,妈妈通过三姑六婆找到一个他们认识自己不认识的跑车的长辈,给个一百几十回去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啊,就是那个……叔叔的车上,没事,都带上了,不用担心。”

      接了妈妈的电话,信号意外的很好。因为没记住那叔叔叫啥,也就没做称呼省的说错。

      “我没事,我好得很”

      妈妈有些担心她,白木兰就如此敷衍般的回答。

      心中实际上还是有些感谢关黎明当初乱翻她的柜子,翻出了那条短信。

      根据妈妈所说,大姑姑一开始通知了妈妈,妈妈说自己日子实在挪不开想让白木兰代她去。大姑姑说她直接联系就行,妈妈也就没有再告诉自己女儿。因为白木兰在大学平时不太和母亲联系,所以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当然如今白木兰也没告诉妈妈,大姑姑只是给自己发了个短信就没管了。省略了和关黎明之间的那些阴差阳错的事,就像正好看到短信一样,白木兰赶着来参加了太奶奶的葬礼。

      既然她没必要知道,就不用说了,这样挺好。白木兰如此想着。

      小汽车驶入一处小镇,加完油后又接了三十多岁的同乡妇女要回村。在她上车前白木兰一直想脱口而出问:“为什么停在这里?”“这里是哪里?”之类的,却都忍住了。如果自己再不安一些,白木兰或许就开车门逃出去了。

      不要那样,她如此对自己说道。自己独自生活了三四年后已经脱离了亲属的熟人社会,至少不要在表面上表现的如此。她不断告诫自己,让自己像是毫不在意一样坐在后座。

      之后汽车又再度上路,走过的地方逐渐的连农田都看不见了,只有荒野与延绵的电线杆,远方一片片的山丘与落在上面的云影。

      时不时出现的植树林遮住那些不近不远的风景,也让一些转弯变得意想不到的危险。乡间道路虽然相比小时候的那些土路都已经变成了铺好的公路,但还是狭窄的很,如果对面来车的话就得靠边到很边缘,如果对面来的是卡车之类的就只能把一半车身行到路外了。偶尔路面会高于路边,也就只能期望这种时候不要恰巧碰上卡车迎面而来,否则再放出一半车身搞不好整个车都得溜出去。

      虽然很多也只是白木兰心里的担心,司机大叔老道的很,根本没把这些事当事看的样子,悠然自得而熟练的处理着一切令后座的白木兰心惊胆战的遭遇。或许乡间本地的司机都是跑惯了这些路,所以迎面来的车也不会减速多少,自己这边的司机也不会减速多少。

      随着一些散走的牲畜不断掠过,她也知道目的地越来越近。汽车驶入村子狭窄的小道里却用不着白木兰指路,因为司机知道她要去的家在哪里。

      对啊,如今司机才是熟人,自己才是外人。白木兰心中强调着,必须记得这一点才行。

      嘎查,也就是村子,不算破也不算新,人不多所以总会给人有点冷清的感觉。但想想的话日照当头应该都是干活去了。

      种着高粱,种着玉米,还有其他在夏天白木兰也认不出的作物。还有那些牲畜,可能翻过那座山会有一片绿油油的草场,产毛的山羊和产肉的绵羊,还有那些可以卖钱的马,以及少数的却也拿出来放牧的牛。

      都是辛苦的活,都需要年轻人劳动力的参与。

      “辛苦了吧,来家里喝点茶吧。”

      大姑姑见面如此说道,却不是对白木兰,而是对司机。

      “你也来吧。”

      大姑姑打量了一下白木兰,像是在确认眼前的少女就是白木兰,之后便如此像是极为熟络似的说道,白木兰只是乖巧的点点头。

      简单的三套间,其中一间有大炕,另一间或许也有。夏天的炎热贯穿了室外与室内,也让从小住惯了城市的白木兰觉得并没有进到了家里一样的感觉。

      屋里坐了很多人,有长辈也有同辈,有的盘腿坐在炕上,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坐在凳子上,也有坐在马扎上的。不过看样子并没有和自己一样对环境不知所措的城里人。

      “玉莲的闺女也来了啊”

      “玉莲怎么没来”

      “妈妈她不方便”

      “这就是炳哥的闺女嘛”

      “高考考得怎么样?”

      “有对象了吗?”

      “这就戴上眼镜了,现在的孩子都这,眼神不好”

      “上的啥大学?”

      “玉莲现在在干啥?”

      “闺女学的什么专业?”“最近没在打工吗?”“还没找到对象吗?”“和炳哥太像了”“炳哥那当年也是帅小伙,有名的”“不太像玉莲啊”“玉莲该来的,太奶奶当年对她多好啊”“人家让闺女来了嘛”“没儿子就只让来一闺女”“三叔你就别老拿老一套想了”“人家玉莲都带着闺女成了城里人了”“这丫头!别忘了去后山给你爷奶都给扫个墓!听见没有?!”“行了,喝茶吧”“瞧人家玉莲的闺女多好”“炳哥是老小,玉莲也是老闺女,生的闺女就不懂教养,不笑不哭的没表情”“二叔喝多了吧”“亮亮快扶你二大爷出去尿去”“老二咋这欠儿呢”“二叔肯定想阿炳啦”“想阿炳就埋汰人闺女啊?”“人玉莲的闺女懂事儿”“玉莲的闺女还是大学生”……

      玉莲的闺女、玉莲的闺女、炳哥的闺女、炳哥的闺女。一二三十五四爷叔,大小三六姑姑婆婆。

      和想象的没啥出入。或者这就不是想象,只是对记忆不太习惯误认。

      就像是24601或者9527一样,除了名字之外,依靠序列和编制来制定的代号。根本连问名字或是介绍都不需要就可以称呼任何人。

      “啊,亲戚们的熟人社会”

      心中如此小声感叹了一下,事情还都在自己差不多预想的范围内,没有失态也没有给妈妈丢人。那就够了。

      不知为何,白木兰突然似乎想起了一些关于已经去世的太奶奶的事,那些尘封的,懵懂的记忆。

      但也不是什么具体的记忆,相对清楚的只有一个感受而已。

      太奶奶不太喜欢她。

      就像大姑姑也不怎么喜欢她一样。

      ……

      太奶奶讨厌的,好像是妈妈?

      如此想来,也明白了大姑姑的想法,她也是讨厌白木兰的妈妈。

      说到底,她们眼里到底有我吗?白木兰如此想着,越来越疑惑。或许她们讨厌的一直都是妈妈,而不是自己这个人。

      毕竟他们眼里估计也看不到这里。

      就算如今坐在这里,也只是妈妈和爸爸的一个延伸与代表罢了。

      “木兰回来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边,是大姑爷。他带着那一缕有些滑稽的小胡子,一边脱下劳保手套。

      “大姑爷好”

      “这么久不见,都成大姑娘了”

      他笑的眼睛都闭上了,就像老电影的喜剧演员一样。

      “哎,怎么能让闺女喝这玩儿”

      他看了一眼茶几角,白木兰跟前的茶杯说道。

      “晓蓉,去吧我专门冰的那个饮料拿来。”

      大姑爷转身就对隔壁厨房忙碌的大姑姑大声使唤起来。

      饮料?我不喝饮料,她差点如此说出口,但还是遵循自己对自己的告诫保持了沉默。

      “现在拿吗?”

      “现在!这不给咱闺女买的。”

      姑爷坐了下来,过了一小会儿后大姑姑捧着大瓶的可乐走进门来,大姑爷便指了指白木兰让她递过去。

      白木兰接过那大瓶的可乐,整个瓶子湿溜溜的,也完全没有凉。

      她想想也知道,大姑爷根本不喝饮料可乐之类的东西,夏天解暑不是水就喝啤酒。把一瓶瓶啤酒直接放进刚打出的井水里,就会变得可口凉爽起来,是常见的方法。刚刚进屋前在院子里还看到了一桶好几瓶啤酒。

      塑料瓶的可乐,这么做没意义啊。

      白木兰不知为何,心中觉得好受了许多。就算自己也从来不喝饮料,就算这闷热的屋里可乐也基本是温可乐,她还是为自己倒上了。

      还不错,她如此想着。

      姑父问了很多话,和之前亲戚们问的话差不多。同样的话语,有的时候却也没有了那种被质问一般的感觉。究竟是语言很奇妙呢,还是自己想太多呢?白木兰不知道。

      “木兰小时候多爱哭啊,现在都稳重的看不出来了。”

      之前还被说是不笑不哭的没表情,如今又成了爱哭。

      白木兰小时候确实爱哭,但不会在公共场合哭,在别人面前哭。她总是半夜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或是躲在任何没人的地方哭。所以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一点。

      关黎明小时候总说她是爱哭鬼。她好像是唯一一个称呼自己是爱哭鬼的人。

      “哪里哪里,小时候小孩子都爱哭”

      客套了一下,和心里的词儿完全平行的。

      一问一答后,闲篇也越来越多,上午就在满满地过去,众人还是在闲聊。不过焦点已经从白木兰和白木兰的父母之类的话题逐渐移开了。

      “小刘干部说中午来家里吃个饭”

      “小刘干部?”

      “听说是城里来人”

      诸如此类,已经是白木兰听不懂的话。

      既然已经不是焦点,自己也差不多把小凳子坐热了,白木兰就勉强自己喝光了第一杯可乐里残留的部分,站起身来。

      “我想去河边看看”

      她说道。

      “路上小心,别被蛇咬了”

      大姑父说道。大家也没太当回事。这就最好了,这样就可以简单出去了。

      “中午前回来”

      大姑姑道。

      “午饭不用等我”——本来想这么回答,但一想大姑姑应该是想在做饭时让自己打下手帮忙,便没说出口。

      幸亏没说出来,她如此想着,为自己又一次避免了尴尬感到一丝愉快。

      她走出院子,门口的狗卷缩在阴影里,看到白木兰只是象征性的吼了两声。

      连你也不认识我啊,不过也是。她如此想到,毕竟那时候的狗估计早老死了,或者吃了老鼠药死了?谁知道呢。

      出村的路不远,一条河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流过。那里有白木兰幼年时的一些玩乐的记忆。如今也没有太大的变化,河边的卵石与淤泥,清澈的河水与悦耳的流水声。对岸山脚下突起的一块块岩石,那些需要小心的半人高的荨麻丛。

      白木兰深呼一口气。不只是泥土的芬芳。也有浓郁的植物的味道,也有浓郁的动物的味道。畜群的味道、肥料的味道、羊粪牛粪的味道。不是难闻的味,而是勾起记忆的气味。

      “不讨厌”

      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的味道。是人们努力生活的味道。

      不知为何,从上车开始,见到群山与乡村,见到农田和草场,见到那些飞奔的不知道是狐狸还是狗的身影。她一直在心中默想着介绍词,默想着如何对外来的人介绍这些东西。

      向谁呢?最能享受这种无聊事的,自己所认识的也就只有关黎明了吧。

      自己却自作聪明,没有让她跟来。

      那些乡土味的东西,让关黎明远离就对了,明明一直都这样想。但是心底深处像是一直在期待着什么,期待着能带她回到自己的记忆当中,带她看看她未曾见过的白木兰与景色。

      就连介绍词都准备好了,哪怕她被自己骗着留在了通辽没能跟来,心中还是在不由自主的准备着那些准备用来交谈的词。

      2

      那夜晚,有些蚊子来回的飞,也有其他的虫子不断撞在玻璃和隔纱上。闷热的屋里只有角落的电风扇来回摇头的声音,让停滞温热的空气稍许流通。而炕上睡了五个人,角落的白木兰在属于自己的一小处空间,享受着这一晚上的难受。陌生的毯子和枕头,不知为何有点理解当初关黎明说的话。

      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体验,只是自己不习惯了而已。

      乡下人的早晨很早,太阳和公鸡实际上都没有人起得早。

      尤其是在特殊时期。

      “凌晨要把太奶奶从庙里接回家里,之后就是一日一夜。”

      早餐前也得帮大姑姑做些活,虽然劈柴生火之类的硬活一概不会,但帮忙打打下手还是做得到,起码不会添乱。

      所谓眼力劲儿,就是大姑姑不需要说什么,自己就应该去后房帮忙了。就算她没有像妈妈那样夸自己,但至少没有表现出不满。

      大姑姑是本地人,她喜欢在早上喝茶,但大姑爷他们都是当年异乡的外来人,在早餐相比喝茶吃些淡薄的东西更喜欢直接炒菜热饭摆咸菜来顿正餐。

      大姑姑多少年了,似乎都不太喜欢这一点。

      白木兰看得出来这一点,就算那可能是这个干活的女人心里三四十年的秘密,她也看得出来。而且她也难得的与大姑姑有了共情,因为白木兰自己也不喜欢大清晨吃正餐。

      “中午老陆家的老小要来,木兰你让他领着你爬山,到处看看吧”

      姑爷突然说道。像是顾左右而言他,又像是在关照白木兰一样。只是听语气和开头白木兰就猜到是什么事了。

      “老苏家的俩儿子也要来吧?”

      “他们老大不是都有老婆了”

      “他们老小也没有啊”

      姑爷和姑姑自顾自谈起来,似乎也默认了白木兰明白其中的所有意思。

      她确实明白,这种时候回来不就是会碰上这种事吗?白木兰觉得无奈又无聊也有些抵触,但她还是一丝一毫都没有表现出来。

      那几个谁谁家的谁谁谁,虽然是同龄人但也不像是同龄人,至少对于白木兰来说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的上了大学,有的高中辍学,有的不知道在上学还是打工反正混在县城。

      诸如此类的,因为是那个太奶奶的葬礼就在第二天,越来越多人聚集在大姑姑家,一些事的进行也就变得理所应当起来。

      “我帮你吧”

      “不用”

      倒洗肠子的水时,那几个聊闲篇的老爷们儿就像良心发现一样上前来,也就被白木兰直接拒绝。

      好累,不知为何这一天比赶路的昨天还要劳累。昨日还可以忍受,今天就变得有些难以忍受起来,这一天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或者还是别过去了,毕竟到时候还得跟着本地的老陆家的那谁谁去爬山。简直就像是粗暴地扎在时刻表上的大头钉一样。

      想爬山自己去啊,能不能不要抱这种不可能的希望,折腾自己又折磨别人了?她心中如此想着,恨不得直接说出口。

      “闺女,别忙了,回屋里歇一会儿。”

      “屋里?”

      大姑姑突然说道,她对话中的意思敏感的捕捉到了什么。但想了想也没多说什么,把手头的脏水倒了后进屋。

      果不其然,自己休息的那一侧屋里坐着一个男的,看样子有些紧张也有些害羞。

      “噢,我换个屋。”

      起身要换屋,结果另一个屋里全是老人坐在一起烟雾缭绕,聊着几十年前提及的人物和知道的人大多数恐怕都不在世了的话题。

      “闺女,你去另一屋吧”

      就知道是这样,她关门转身回到那一屋,那里简直就像个尴尬盖起来的封闭空间。她随便拉起一个凳子坐在那里,那男孩子突然说:“坐沙发吧,坐炕上吧”之类的话,惹的气氛更加尴尬起来。因为白木兰根本不想和他说一句话。

      “喝茶吗,我给你倒——”

      这人好麻烦。白木兰觉得自己没法在这么尴尬的地方继续尬坐下去,起身说要凉快一下也没管他什么表情和回应就出了屋。

      一出来,院子里坐在阴影的几个男人突然哄堂大笑,白木兰面无表情的走到了另一处杏树的树荫下,也没凳子只是站在那里。那种熟悉的被瞩目、被当成笑果的感觉让她仿佛回到了一年级刚转学后不久时一样。

      那是一种不知道目光该放在哪里,不知道该挺直腰板还是低头,甚至双手放哪都不自在的,仿佛全身都变得多余和不堪入目一般的感受。

      又有一辆面包车停在了大门口,几个年轻人跑去接人和拦狗。

      说起来的话,白木兰知道自己也只是这样,突然因为葬礼的事而来到的过客而已,可能对于一直在这生活的人们来说,看到自己来时的那辆车的感受与如今看到这些时不时添人的车的感受没什么太大区别的吧。

      如果把关黎明带来就好了。爬山?就算爬山也想带着她爬山。看她不会走陡坡时的样子笑一笑,给她介绍一下那几座一模一样的山峰都叫什么名字。

      她愿意听人说话,她会很享受那一切。就算出一身汗,沾满尘土,累得半死还被荨麻扎了,也会露出打自心底享受和喜爱一切的笑容。可如今就算给她打电话,她估计也只会和自作聪明的自己愤怒的吵架吧。

      啊啊,多久没见过关黎明生气的模样了?她真的动怒时很吓人,就像是汽油被一瞬点炸一样的迅猛,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过。

      就算看她对自己发脾气,也似乎好过这样令人难以忍受的现状。

      白木兰想到这里,掩着嘴堵住了自己的苦笑,又用另一只手擦拭自己难以抑制的眼泪。不能哭,不能在这种所有人都在的地方,在大太阳底下最惹人注意的“外面”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没把她带来是好事,不能因为自私的想法去麻烦别人,关黎明直到去通辽为止都那么高兴,那么对她就足够了吧?继续带着她走下去的话,再接着会遇到的可能就不是能让人笑出来的事了。

      “你不会是一个人在哭吧?”——总是能看穿自己的关黎明,可能会直截了当这样问吧。

      “好想你太奶奶吗?”

      “怎么会……”

      哪里会有这种事,根本不熟,也没有什么好的回忆。

      关黎明的声音,就切实的在耳边。

      ?

      确实是关黎明,穿着那一身防晒外套与遮阳帽,背着自己的斜跨大包,胸前不知何时又多了门单反照相机的关黎明。

      “阿,阿明?”

      “叫我好找——”

      关黎明小声道,像是在谈话一样接近她,却伸手狠狠掐了下白木兰的左脸颊。

      “疼!”

      低声叫到,确实疼,虽然只是一瞬但关黎明真的在用力掐她。然后马上像不知道一样转过身对面包车里下来的男青年喊起话。

      “你说巧不巧,我们还是大学校友”

      她在说什么?白木兰有些懵,一些理所应当的疑问才终于出现。她怎么跟来的?那人是谁?她脖子上那单反又是谁的?她难道翘了在通辽的同学聚会?

      “老张,这位就我说的大学来的记者,那个,关——”

      “我叫关黎明,叫我小关吧”

      关黎明马上对姑爷自我介绍道。

      “咱们也尽量配合人家单位做人家那个项目研究,啊,反正咱们这个大学记者和你们老白家的闺女也认识,这两天就住你家吧,她取材也方便不是。”

      “小刘干部,咱们家炕可睡满了啊。”

      大姑姑戴着有些老旧的防烫手套对大门口的小刘村干部喊道。

      “你们家都来谁了?”

      “老陆家的老小还有——”

      “那玩意儿,都大小伙子了自个儿找别家住一晚去呗,和人大闺女抢什么炕啊。”

      小刘干部完全不当回事的说道,这话一出那几个大小伙子不认也认了。白木兰注意到,关黎明的嘴角似乎暗自上扬了一下又恢复了原样。

      关黎明进了屋,大姑姑和姑爷也跟了进去,白木兰看了看也就一起跟了过去。关黎明那大摇大摆的样子,简直比自家人还像自家人,与白木兰自己刚来时的模样成鲜明对比。

      “白木兰睡这屋啊。”

      在别人面前,她就不会用兰兰那个称呼。

      “那我包也放这儿了,叔叔阿姨注意不要让人乱动啊,里面都是器材,来回挪地方碰坏了就麻烦了。”

      一说,怕麻烦的大姑姑就连连点点头。

      白木兰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这两天来对自己来说难缠的,不好面对的事,对关黎明而言几乎都称不上是阻碍和麻烦。

      “你到底怎么来的?”

      坐在沙发上,白木兰就低声问道。

      “你猜?”

      “我猜不到啊”

      “必须猜”

      “我不知道啊”

      “我不告诉你”

      她就像是赌气一样。

      “谁叫你一声不吭自己跑了”

      关黎明似乎还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想想也是,她肯定会对于被耍了这件事非常愤怒,现在这样子应当也是消了气后了。

      “对不起,我傻了,把你一个人落下自作聪明,行了吧?”

      既然是自己的错,该道歉还得道歉。

      “什么啊,这毫无诚意的道歉,给我三十度鞠躬啊。”

      关黎明随手就拿起桌上的糖,解开包装含在嘴里,也对白木兰的道歉一点都不满意的样子。

      “你那形体操一样的道歉方法才叫不正常啊。”

      呜啊,这人真是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一点都不见外,白木兰心中暗暗吐槽。

      “小关啊,葬礼是明天,今天就先歇着?”

      姑爷端着摘好的杏儿走进来,关黎明便马上站起接下了碟子。

      “今天先让白木兰带我到处走走看看,多拍几张照片吧。”

      “让木兰啊”

      “我和木兰熟啊,她也帮得到我——”

      关黎明想了想。

      “器材和采风之类的事。”

      “好吧,咱家今天老来人,我就不招呼你了”

      “没事叔叔,您忙您的”

      “好嘞,出去走的时候当心着点吧。哈哈,真是个好姑娘”

      大姑爷笑着走出了屋去,关黎明把嘴里的糖嘎吱嘎吱搅碎咽了下去,又开始伸手吃杏儿。

      “我姑父,人不错吧”

      “我更喜欢你姑姑”

      “?”

      白木兰一愣。

      “为啥?你们也没说话吧”

      “我喜欢实在人”

      关黎明的话又变得听不懂了,她也就懒得在问下去了。

      “啊,对了,问一句”

      “怎么?”

      “去世的那位太奶奶,享年——?”

      “九十八岁”

      “呜哇,好厉害”

      关黎明瞪大了眼睛,她刚来不到半小时,似乎对白木兰故乡的一切都非常感兴趣。

      “这种事你现在才告诉我,还是我问的,你打一开始就没打算带我来吧?”

      “我不都说了对不起了嘛”

      一下下的揭穿,白木兰不好意思了。

      “那么,该说说你是怎么来的了吧?”

      她转移话题道,心中也确实很在意关黎明是如何这么快就找到家里来。

      “你就这么想知道?”

      把杏核放到了烟灰缸里,关黎明像是因为这个发困,但白木兰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装的。

      “行了,说吧,我想知道”

      “啊哈哈哈,既然兰兰你这么想知道,那也没办法了。”

      她掩嘴笑道,准备说出自己令人难以想象的英勇事迹。

      什么啊,这臭架子,白木兰如此想道。但因为确实非常想知道所以还是安静听着。

      “我给白阿姨打电话问了你老家在哪里,告诉她我正好在通辽做课业实习想顺道过去。”

      “就这?”

      有点让人难以接受的简单,还以为是什么超出想象的东西。妈妈也真是的,居然没打电通知一下。

      或许她在电话里忘说了。

      就这样,令人期待的事情在白木兰心里一下子都变得平淡无奇起来。

      “没有啊,我可是做足了准备啊”

      一看到自己的英勇事迹的效果要打折扣了,关黎明稍微有些慌张起来。

      “直接这么过来可是会给自己惹麻烦,人家也不一定信我。所以我先给邵老师打电话让她把学院的介绍信填上我的名字盖上学院章传真过来”

      邵老师,关黎明的班主任。

      “对哦,那个小刘干部好像——等等,你怎么找上他的?”

      “我可是学这个的啊,用114查了一下你们嘎查的办公室电话,先托邵老师打电话过去打个招呼,她拿到干部的电话后我再联系。有介绍信有公章有老师去电话的话在乡下办事就方便许多了,连我来的车都是那个小刘干部帮我找的回村的顺风车呢”

      “难怪——”

      难怪你一来就明显在众人眼里和这边不是一个档次。

      “然后我就借了林绒的相机和电脑。”

      “林绒啊”

      那个坐在床边吞云吐雾看风景的高高瘦瘦的女孩的身影浮现,没想到她居然愿意帮关黎明帮到这种程度。

      “她还真愿意帮啊”

      “她说‘这有意思我必须帮’就把手上器材都给我了。”

      想不到,林绒居然会这么痛快?

      “你说盖章的介绍信,那可不是能随便盖章的东西吧?”

      “那可不是随便盖章的东西啊,我们新生的田野实习本来就是邵老师主导的那个校级科研项目的一部分,我也本来得在一年内拿出成品来的,所有事儿稍微撮合一下不就正好可以互相成就了?”

      关黎明炫耀一样拿起单反。

      “所以说,大学实习记者是真,科研项目是真,和你认识也是真的,本来就全是真的。”

      没错,正因为她所说的事都是真的,所以才会如此自信的挺直腰板面对任何人,面对任何陌生的环境。

      相比为了达到目的而撒谎,更愿意将方便自己的事直接成真,这就是关黎明的做法。

      确实刮目相看,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打通了所有关系,直接亲自尾随而来的这份行动力,还有这胆魄。

      总觉得变得耀眼起来了。明明前不久还是个到处乱跑浪费钱的不成熟的发小而已。

      这就是她大学一年的成就吗?

      “诶?笑了笑了”

      关黎明突然嚷嚷起来,白木兰不自觉的微笑又被吓退了。

      “明明刚刚还在一个人偷偷抹眼泪,你看,没我特别没意思吧?”

      关黎明的脸上是耀眼的笑容。

      哎呀,如果她有尾巴的话,这会儿恐怕都翘到天上去了,然后又摇来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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