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

　　原来无孔不入的传言还有另一部分。又或许传言很多并不是传言，而是传来传去的事实。

　　姐姐说，他们是大学同学，以前同读A大学戏剧专业。那个人……好像是叫谢卓彦的，是大他一级的学长。关于他们的事，不知是从何时何处传过来的，不过传言总是细节得不像话。

　　好比说，有一次郊游忽然下起了大雨，顾念梓没带伞，被淋得湿透，谢卓彦把他带到比较近的自己家里换衣服，那天晚上以后他们就在一起了。好比说，毕业后谢卓彦到了位于明光区的著名娱乐公司工作，顾念梓本来也有机会去那里就职，但因为怕两人在同一公司关系暴露，对谢卓彦的影响不好，他便放弃了机会，毕业后来到淡水剧团，在附近租个房子，过起了平淡简单的生活。

　　又好比说，顾念梓有时下班后不回家，会在剧团等到六点多，是因为谢卓彦会不定期回来淡水找他，接他下班。以前有段时间几乎天天都会来，但有时候忙起来又很久不见人影。再好比说，有人见过他们在楼梯口的昏暗灯光下接吻。

　　我恍惚间想起那天傍晚在剧团楼下看到的那个男人。原来我竟亲眼见过，却迟钝到什么也没发觉。想苦笑，可是牵扯不动嘴角。

　　已经是黄昏时分，屋子里光线并不充足，姐姐说这些话时的表情我看不清，只记得后来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我：“小希，我只是很怕你受到伤害。”

　　而我站在昏暗的天色里，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躲避顾念梓，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的目光对视。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他与男人接吻的画面，有时似乎觉得美好和谐得不像话，却更常被自己这个想法堂皇得不知所措。

　　直到那个周五下午准备离开排练室的时候，听见身后顾念梓轻轻的声音响起：“郁希啊，你知道了吧，我的事。”

　　我一时僵在那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几天没有听见顾念梓的声音，像是隔了几个世纪。以至于再次听到，竟忽然鼻子酸酸的想要掉下泪来。我平稳了一下情绪转过身去，大脑一片混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勉强能发出一个“恩”字。

　　顾念梓坐在我面前高高的的窗台上，逆着窗外清冽的初冬的天光，低着头，细碎的头发垂下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郁希啊，觉得我脏么。” 不等我回答，他又接着讲下去，一字一句慢慢地，似乎是在问我，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郁希啊，觉得我恶心么，觉得我变态么。”

　　在一连串的摇头中，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他抬起头，看着我：“郁希啊，还愿意做我的朋友么。”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平静的绝望，我还是看不出他的表情，想点头却变成了颤抖，想出声眼泪却更加汹涌起来，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

　　他跳下窗台，轻轻地把我揽在了怀里。他的毛衣似乎吸收了这一整个冬天的温度，那么柔软而温暖。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拥抱我，却是在这般绝望的情境下。

　　我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肩膀，混杂在他身上淡淡的香皂与花草气味中。我明知道这拥抱是出于什么，却仍是那么贪恋。我轻轻地点了头，伸出手回抱住他：“愿意。”

　　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出息了。哪怕知道他永远不会用我所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拥抱我，亲吻我，或是给予任何我想要的，可是还是，没办法离开。

　　与顾念梓确认了只是朋友的关系后，我的心里反倒轻松了不少，不再自我折磨地胡思乱想，在他身边日渐坦然了起来。其间也有几个同事姐姐一脸担忧地找过我，我就微笑着回应说我们只是朋友。

　　一切似乎都与以前没什么变化，只是顾念梓开始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一些关于谢卓彦的事。我终于了解到，原来之前我所不知道的顾念梓就是关于谢卓彦的部分。而那几乎占据了他生活的绝大部分。像是挖开了一个小洞，情感的秘密细小而缓慢流了出来，却仍足以一点一滴累积成汹涌。

　　传言中的大部分都属实，还有传言中所没有的。

　　比如谢卓彦这个人有点强势霸道，却又像个孩子似的单纯好骗。比如他对顾念梓很好，曾在上大学的时候带着他去爱琴海坐几天几夜的游船。又比如顾念梓没有去那家娱乐公司的原因也并不只在于谢卓彦。他说自己的性格不适应那种地方，而健谈爱笑的谢卓彦则大有前途，在那里人缘也很好，很得老板赏识。说这些的时候顾念梓是笑着的，眼里流露的似乎是幸福的模样。

　　后来也就自然而然地，见到了谢卓彦，是在他来接念梓的时候被作为朋友介绍的。我可以看到谢卓彦的表情略有些僵硬，却还是礼节性地微笑着和我握了手。

　　他是很俊朗挺拔的男子，脸上虽还未完全褪去年轻人的孩子气，却已有了分明的棱角和坚毅的神情。他在我面前很少笑起，却听念梓说其实是笑起来像三月的阳光一样温暖耀眼的人。他跟念梓说话的时候会不经意流露出温柔的神情，虽然我看得出他在我面极力想掩饰。

　　然而生活似乎永远不会如想象般的那样简单。

　　有那么几次，我在周末的早上去找顾念梓的时候，会意外地看见满地的狼籍。屋子里残留着谢卓彦的烟味，而顾念梓一个人蜷在墙角红着眼眶，似乎是一夜没睡。我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痛着，却不敢多问什么，只能默默地帮他收拾东西，然后开窗通风。而顾念梓会在我开窗后缓缓起身，去阳台浇花，在清冽的晨光里，什么也不说。

　　后来的后来，我开始渐渐了解到一些大部分人不了解的事情。顾念梓像是一股柔软而巨大的沙流，悄无声息却无法抗拒地，将我卷进那隐秘的最深处，被裹挟着窥见了他和谢卓彦之间的许多残片断章，了解到了所有那些点滴汹涌。

　　我以为顾念梓只会温柔地讲话，耐心地种花，幸福地微笑，或是没心没肺地抽风。我以为他可以包容世间一切的稚嫩和痛苦，我以为他是活在我所希望的那个完美的梦境里。可当他向我慢慢展开所有遮掩，卸下所有伪装，那之下的他，原来竟是那么的脆弱不堪，伤痕累累。

　　在与谢卓彦的这段关系里，顾念梓从来没有过安全感。二人的日常虽然甜蜜，谢卓彦却从来没有对他承诺过未来。两人的关系无法简单地被社会认可，而顾卓彦似乎不愿去为之奋战。

　　顾念梓在谢卓彦面前很少表现悲伤，总是安静地微笑着。在旁人看来这微笑是那么满足，或许谢卓彦也是这样相信着的——顾念梓很幸福，因为谢卓彦很爱他。他只要相信这点就好，其它都可以不去在乎。

　　然而没有人知道顾念梓究竟有多深的不安和无助。他几乎与任何社交圈子断了往来，只窝在淡水日日夜夜等待着谢卓彦的到来，在周围人的流言蜚语前伪装起毫不在乎的淡然模样。他常常半夜忽然醒来，被各种奇怪的梦境惊得一身冷汗。

　　他把自己的全部赌在谢卓彦身上，只要谢卓彦一松手，他便会从高空直直坠落，没有任何缓冲和保护，输得一败涂地。所以他选择逃避和麻痹自己，把所有的恐惧不安都压抑在心里，外面裹上幸福和甜蜜作糖衣，以为这样它们就不存在，他就可以一直欺骗自己。

　　可是这些情绪偶尔还是会流露出来，无论他怎样极力地想压制和掩饰。在最脆弱的时候深不见底无法抑止的悲伤，这是对我；忽然莫名地敏感起来无理地大发脾气，这是对谢卓彦。

　　每一次吵架，都是以顾念梓莫名其妙的冷淡找茬开始，谢卓彦的摔门而去结束。然后几天后谢卓彦会叹着气找上门来，揽过他亲吻和好。即便如此，两人仍是无法解开越积越深的心结。

　　每次吵架后冷战的那几天里，顾念梓都沉默得让人害怕。他的脸色发白，眼里的悲伤浓得化也化不开，然后在谢卓彦回来找他后又开始小心翼翼地甜蜜。我知道他是在害怕，他怕谢卓彦真的生气了不来找他。

　　念梓说他讨厌这样敏感多事的自己，可有时候心里就是想要发泄，来弥补自己日夜的苦痛，怎么也控制不住。他早就把自己输了进去，在与谢卓彦的情感里失去了全部自尊，因为他全部的养分都来自于他，无法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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