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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月落乌啼,子夜将尽。
林中沉寂,唯有秋虫时而低鸣。
似乎在突然之间,北面就喧闹起来。随后是火光,自玄武门城楼直彻天际,洞明了新郑注定不能平静的这一夜。
姒晴倚着车辕,把玩着手里的小物件,此时就略抬了抬眼,随意地向北边望了望。
约定的子时已过。
她到车前坐下:“他们误了时辰,你先走。”
语气无波无澜,仿佛谈论天气一样自然。一面说着,一面就伸手去拽缰绳。
驾车的人却不让。
姒晴扬了扬眉,偏过头瞧着他,倒也并不意外,而是一脸早知如此的神色。
那是个少年。
不,或许是青年了。就譬如此时夜色之中,他棱角分明,眼神坚毅,其实早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这个认知让姒晴觉得颇有几分新奇。
他不甚自然地扭过头,避开了她带着探寻的目光,一开口却还是少年声气:“王姬于林辙有恩。”
干干净净的语调,澄澈分明的爱恨,近乎是执拗的。
姒晴又扬了扬眉,停了半晌,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却又被打断了。
“有人。”
“一人,徒步,”林辙一顿,声音就凝重起来,“重伤,仗剑。”
于是姒晴也收敛了神色安静下来,又过约莫一刻钟,才终于听得林中隐约传来窸窸簌簌的声响。
她跳下车去,边走边道:“我去看看。”
回应她这话的是迎面而来的一道剑光。
轻灵飘洒,借三分秋意,两分月色,原本是很精巧的剑式。可惜此刻剑已钝了,人也疲惫,支撑着这一剑的,就只余不知从何处生发的一点坚韧。
姒晴撇了撇嘴,不闪不避。
从她身侧划过一柄玄铁重剑,剑刃相击,在暗夜中铮然作响。
林中来人踉跄地退开三步,却依然持剑在手。
姒晴就微有些讶异。
林辙这一剑并不容情,在这一击之下,能保持剑不脱手的人,七国之内恐怕也不很多。而眼前这位,分明虚弱已极。
这么想着,她借着将尽的月光细细一瞧,才发现他的剑是紧紧捆在了手上。布条连着青衣,入目尽是斑斑驳驳的血迹,有的干涸,有的尚新。
她轻轻“啧”了一声。
可惜了她辛辛苦苦寻的这一身衣裳。
不过,素闻姬氏这位公子,为人清雅中正,最是宁折不弯的。她原以为他不会逃,她原以为他宁愿死在这座腐朽的宫殿之中,为行将倾颓的六国殉葬,以尽臣礼。
现在看来,是她料错了。又或者……
她忽然勾了勾唇角,眼中却一片冰冷,殊无笑意。
又或者,她原本也并未料错。只是,劝人求生这种事,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绕过了执剑挡在她身前的林辙,她举起手中的物件,向对面堪堪立着的那位晃了一晃。
然后她就瞧见,片刻的失神之后,他的目光迅速地柔软下来。
于是姒晴又一次确认,他实在是很虚弱了。否则他就不该意识不到,放任自己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
最柔软的情意,往往也正是最锋锐的利刃。
不过事不关己,她无谓多言。姒晴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只是把手里的东西收了起来。
月色渺茫,姬辰收回目光,微微垂眸,就笑了一下。
那本是极浅淡极温柔的一个笑,只是散在这秋夜之中,无端端地竟也萧索伤感起来。
他认出了姒晴手中的那枚簪子。
她……阿越。阿越白日里戴过。
彼时雨丝纷乱,木樨零落,她散散淡淡地回头,长发在风中悠悠然扬起,发间斜斜地缀着一枚木簪。
他那时只是看过,只是记得,现在想来,却又不同了。
木簪雕刻出翅翎形状,灵动又肆意,是本应凌风直上、却早早就被折断了的一双羽翼。
他闭了闭眼睛,轻轻叹了一叹。
他答应了她今夜一定离开的,那么此刻,他已不宜再沉湎其中了。
姒晴推了推林辙,后者会意,就上前几步要去搀扶。
姬辰却避了一下,再抬眼时,已经又是平日里淡漠疏离、清冷自持的模样:“有劳了。”
语毕,甚至向姒晴微微欠了欠身致歉,才倚着剑一步步向马车走去。
夜已深了,林间起了薄雾,来路与归途都隐在空茫穹苍之中。
他走得很慢,然而每一步都很坚定,既已踏出就绝不回头。
林辙忽然捕捉到了一种孤独。
他还是个很年轻的剑士,尚未领略过身为一名剑士的孤独,然而这一刻,他却已然懂得了士的孤独。
有一些不得不去的地方,纵然永远无法抵达,也总要有人向之行进。
或许风霜刀剑相逼,或许始终无人同行,或许至之死日、依旧是非难定。
然而总要有人向之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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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那样一个活泼肆意的女孩子,曾经是那样一段从容静好的岁月。
“沅沅,沅沅!”
小院花木深深,曲径通幽。
“咱们去骑马罢!御马司总算新到了几匹,说是胡地的宝马……哎呦!”
她总是记不得看路,平地里跑着也能摔上几跤,绊倒在这个门槛上也不知是第几回了。好在摔得总不是很重,她也就从不在意,爬起来胡乱拍拍土,又是眉开眼笑的,三两步凑到了书案边:“快走——咦,你在做什么呢?”
执笔的手干净匀称,蘸饱了墨汁的笔尖轻轻巧巧地一勾,案前的人微微抬起头。
是个温和平静的声音,仿佛是浅浅含笑的,眉目却已在岁月中渐渐模糊:“回殿下,是在临殿下的字。”
她凝目瞧了瞧,遒劲流利,笔势舒展,果然学得颇有几分像了,再练上一段时日,恐怕比她写得还好呢。
然而她想了一想,却又摇头:“沅沅你原先的字就很好,又何必学我的——”
不过她素来不太愿意提起这个,于是才说了两句就绕回了起先的话头,遂又是眉眼弯弯的:“——你实在要学,不如同我学学骑射罢。走,我教你!”
于是果然就去骑射。
她还记得,那年的越地,祥和富庶甲冠天下,风物人情无一不美。城外的马场,草色延绵十里,远处是青山,近处是垂柳。
后来午夜梦回,她无数次回想起那一天,那是她第一次看她用弓箭。
她在马上遥遥望她,暮色漫过了西山,霞光点染她的眉梢。她在落日最后一丛余晖里弯弓搭箭,原要去射一双飞鸟,想了想却又转而对准杨柳枝头。
寒鸦惊起的时候,她已经纵马而过,握得半截柳枝在手。
回身一笑间,是天姥万丈勾勒出的飒爽,是剡溪九曲浸润过的温柔。
乾坤浩大,草木青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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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越倚靠在木樨树下,似乎是望着远远的天际,似乎又什么也没有看。
此时霞光已微微散在天边,她在庭中一夜未眠,秋夜的露水就顺着几株枯草漫过了她的衣裳。
有人“笃笃笃”敲了三响院门。
她怔了怔,如在梦中似的。门外的人不耐烦地又“笃笃笃”补了三声,她才猛地站直了。
一阵眩晕,她踉跄半步,在木樨树上又扶了一扶,才急匆匆地奔去开了门。
门外的人却只冷冷地打量着她:“你可仔细些,挣出你一条性命不容易,别平白辜负了。”
姒晴是冷言冷语惯了的,却胜在行事细致妥帖。
于是她默了默,只当没听见这话,一边把人让进院子里,一边就问:“如何?”
短短两个字,已是极力压抑过的语调,却还是微微颤抖的,也不知是因为心中忐忑,还是这小院夜来风冷。
姒晴瞥她一眼:“把这身衣裳换了再来说话。”
她这些年素来是不愿与她争执的,今天却意外地执拗:“你先说,怎么样了?”
姒晴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她却从背后牵住了她的衣袖,语意是恳求的,几乎竟带些卑微了:“一句,我就问一句……他还好吗?”
她只是不做声,然而扯了扯袖子竟没扯动,终于还是拗不过她:“活着,走了。能松开手了?”
她却依旧攥着她的衣袖,也不动,也不说话。
姒晴就没忍住回头看了看她。
她的神情竟是茫然的,也说不上多么安心,也说不上多么欢喜。
好半晌,像是才听清了她的话,终于一点一点放松了死死绷直的脊背和紧紧抿着的唇角,这才有了一丝活气似的,微微低头,回身去了偏殿里换衣裳。
姒晴默默地瞧着她的背影,就略略收敛了脸上的敌意。
晓风伴着晨露,湿沁沁的微凉。她踱着步,到廊下小几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水,饮一口,却又皱眉,于是支起了小风炉煮水沏茶。
阿越……阿越。
她原以为,那个时候……那就是她最失态的模样了。
星移物换,事过境迁。仇也报了,恩也偿过。她就把自己圈在这萧萧肃肃的小院之中,看起来无怨无怖、无悲无喜,仿佛真要这么过上一辈子似的。
偏有今日。
现在想来,那时的她再如何冲动莽撞,总还有一怀不忿一身傲骨。不似如今,若是姬子商有个什么,她瞧着她是当真心无所系了。
姒晴幽幽然想过一圈,水早就沸了几个来回。她面无表情地瞧着铫子里的水泡浮浮沉沉,又面无表情地舀水沏了两碗茶,最后却是勾起一个讥诮的笑来。
是了,那时还勉强算是有所寄托,至于如今种种,到了不过虚妄一场。
……阿越?
她觉得她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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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阿越却恰从偏殿里出来。已换过了一身衣裳,连头发也重新梳过,只面色还憔悴些,眼下隐约乌青,旁的倒也算妥帖了。
这么一会儿,她看起来已经镇定了许多,只是比平日更安静一些。
她缓缓地走到了廊下,在姒晴的对面落座,试探似的地碰了碰小几上的茶碗。
茶水异香异气的,触手是恰恰好的温热,诱人的熨帖。
她迟疑片刻,还是拿起了茶碗捧在手上,却只垂目望着氤氲的水雾,不言不语。
隔着一张小几,姒晴冷冷淡淡地审视着她:“一盏茶时间。想知道什么,现在问吧。”
捧着茶碗的手明显地收紧了,许久,她却只是惫倦地笑了笑:“我问了,他就愿意让我知道么?”
姒晴就沉默了一会儿。
她……阿越这个人,她厌烦归厌烦,毕竟一起过了这许多年,也当得起一句相识甚深了。
只要她不想骗自己,那么她是无论如何骗不了她的。关于这一点,姒晴是早有所料的。
她的沉默,并不为没能替姬子商瞒过她,而是为的眼前人此刻的神情。
斜斜地倚在廊柱上,容色憔悴,长睫微垂,是真的很疲惫了。然而心中又有紧紧绷着的一根丝弦,总不肯轻易稍歇的。
千种忧心,万般惦念,偏偏又无处可以安放。于是到了人前,就只余下苍白而宛转的一个笑来。
是残荷之上、秋雨过后的半抹斜阳,是红梅枝头、将融未融的一捧残雪,是漫漫萧索凄恻中、隐秘又绵长的脆弱与不安。
即使冷心冷面如她,恐怕也是很难不为所动的。
相似的神情,这一日之内,她已见了第二次了。
至于上一次,说来并不很远,就是两三个时辰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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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辙驾车是很稳妥的。马车穿过暗夜,速度很快,更难得是丝毫不见颠簸。
只是车上的人,状况却实在不是太好。
伤口匆匆止了血包扎过,汤药是早就备好的。
然而他喝过一口药,倒咳上了小半个时辰那么久,直咳到吐出的药汁都连着血沫。饶是这么,他歇了一歇,却还是硬逼着自己灌下了大半碗去,到了最后目光都是恍惚的,神思却还是紧绷着。
姒晴也算见过些伤病生死了,此刻瞧着,竟也有几分不忍,抬手就抢过了他的药碗:“可以了。”
他反应了片刻,也不说什么,只缓缓地倚在了车壁上,微微阖眼。
姒晴以为他终于肯睡一会儿了,这是好的。于是她也拣了个角落,靠着打起了盹。
过了好半日,姬辰却又叫她。她睡得将梦将醒,他突然出声,倒吓了她一个激灵:“你干什么!”
话已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声音是沙哑而低微的,几乎像是呓语了。
姬氏这位公子是何等样人?朗朗君子,清风明月,哪里有闲心特特地来吓她。恐怕是伤得太重,歇了这一会儿,才勉强有力气说两句话罢了。
姬辰就是在这个时候笑了一下。
他依旧阖着双目,似乎还微微蹙着眉,是极疲倦的了,苍白的唇却勾起若有若无的一个笑,是柔和而易碎的。
如果姒晴没有看错的话,应当还有几分未及隐藏的留恋与缱绻。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有那么片刻,姒晴的心里掠过了许多“温柔乡是英雄冢”之类的话,还有褒姒周幽、妲己商纣云云的前车之鉴。
那一会儿,她真的很怀疑他会要求调拨车头,回宫再带上个人。如果他这么说了的话,她或许会气不过,直接叫林辙来杀了他的。
然而没有。
姬辰最后说出来的话,比之姒晴的想象而言,几乎称得上是十分冷静克制了。
“……不必让她知道。”
姒晴就默了默。
玄武门起了那样大的火,他那位褒姒难道是没有眼睛的?就凭他一句“不必知道”,她就能遮掩得过?这一路如何危险艰难,如何九死一生,还需她再去说?
她有这许多话要驳,最终却还是都没有说,只简短答道:“好。”
姬辰就微一点头:“多谢。”
姒晴一挑眉。
姬子商这倒是第一回向她道谢。看来伤得再怎样重,这位的帐毕竟还是算得清楚。
她来接应他,应的是无衣殿的约。按这么说,他确实是不欠她的,只等日后去谢无衣殿那位也就是了。唯有这一桩事,他算是承了她的情。至于办得成办不成,那又是别话了。
……其实,若是认真论起来,则又是那一位欠了姬子商在先。不过那已是陈年旧事了,更兼其间错综复杂处,这一时大概是没有人算得清的。
即便眼前这位,固然是名满天下、计无遗策的无双卿士,因着一句“当局者迷”,恐怕也就很难计算清楚了。
今夜的事情多且杂,姒晴漫无边际地这么胡乱想着,才记起来还漏了一件。
她取过车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食盒,摸出了一只瓷盅来,塞在姬辰手里。
他流了太多血,手是冰冷的,浑身都不受控制地轻轻发着颤。
在寒夜之中几乎被遗忘了的这小小一只瓷盅,却始终是融融的,触手是恰恰好的温热,直暖到了人心里,实在是熨帖得过分了。
他心中一动,就轻轻睁眼,勉力抬了抬手掀开瓷盖。
那是小小的一盅桂花糖粥。
暖暖地在秋夜里凝出一小片朦胧的水雾,连水雾也是温柔的。
于是所有的疲乏似乎都在此刻被洗尽了,所有的忧思似乎也在此刻都散去了。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是真正舒展而开怀的,甚至连言多必失的道理也忘了,竟多此一举地问道:“姒医官还会煮粥?”
声音明明还是微弱而无力的,语调却轻飘飘地上扬,倒像个小孩子炫耀他最心爱的玩具。
姒晴颇看不习惯他这副样子,忍了忍才没有白他一眼,言语间却是不肯落了下风:“何止是会,堪称新郑一绝了。不过姬公子不必另谢了,只当上一个人情附送的。”
姬辰垂目将那瓷盅望着,又笑了一笑,显然是不信的。
不过她本也没指望他能信,开过了玩笑,还是把始末大概说给他:“原……原是她说,你这胃疾也不是玩的,路上若能得空,多少还是吃点东西。无衣殿那株木樨树,倒见你多看了两眼,想着你或许喜欢。这粥是她说了做法,我记下来,林辙看着熬的。”
姒晴这几句话,看似交代了前因后果,实则还有许多意思未尽。若要认真追究起来,则颇可以窥见其中一些细密幽微的心思。
譬如说,他的胃疾,医宫并没有记录在案的,连姒晴这样的正经医官尚且不知,她竟能得来消息,恐怕不单是机缘足以解释,必然也是用了心的。
再譬如说,她什么都好,只是那个性子,总不肯轻易放过自己的,既知道了这件事,纵然全不是她的错,她也少不得又向心中添几分愧疚的。
又譬如说,她不是自己熬了粥捎上,而是托付了姒晴,可见从一开始,她就已经设想过,或许没办法陪他到宫城之外的。
但是这一会儿,只在这一会儿,姬辰什么也不愿多想了。
那些曲折而沉重的故事,且都留待明日。即使是他这样的人,也有那么一些时刻不免放纵,甘愿沉溺于纯粹的、清甜的、绮丽的,一场幻梦。
于是姒晴就瞧着他,用微颤的一双手,很小心、很珍重地握着这只小瓷盅,竟就这么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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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越低着头,悄默声地饮着茶,不多时,一碗茶也就见了底。
姒晴摩挲着袖中的一只小药瓶,目光却停在对面的茶碗上,就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是不愿。”
语调一转,却又显得玩味起来:“不过你我总算相识一场,看着故人的情面,如果你问我,指不定我就愿意说呢?”
对面的人倚着廊柱,脸色似乎更苍白了几分。
突然觉得朝阳刺眼似的,她抬手遮了一遮,仿佛尤嫌遮不住,就索性阖起了眼睛:“不想我知道,那就不问了。”
语声渐渐轻下去,就是说给自己听的了:“平安就好。或许早一些,或许晚一些。会再见的。”
“……总会再见的。”
已是睡着了。
这一夜总算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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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晴宝贝:一带三,就这样他们还要花式撒粮,我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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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我又反悔了,悄悄更新。一个月更博主hhh。
人物名字就这么定啦,虽然还不是特别满意,应该不改了。
姬辰,字子商。从东方星宿名找的。
p.p.s. 京东600-400的时候没抢到左传,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