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为念

　　在徐念的记忆里，小时候常常会泡一种名叫水宝宝的珠子玩。

　　它很便宜，一元一包，薄薄的白色塑料带里装着二三十颗七彩的小珠子。回家找个大塑料瓶，剪去口子，装上水，把珠子一丢，遇水很快便能长大。

　　一瓶子满满当当的彩色，一个挤着一个，瞬间便可成为孩子一个梦幻七彩的梦。

　　哪怕瓶子这么简陋，哪怕它一捏就碎，哪怕它成分甚至含化学毒素，它依然，依然可以让孩子发自内心地绽放笑容，心里不由地浮上一个个七彩的泡泡，溢满甜蜜馨香。

　　孩子的世界，真的很简单，简单到一眼便可明朗，一点也不能容纳藏污纳垢之处。

　　还有那些橡皮泥，拿着各种模具，也能塑出一个七彩的世界。泡泡机呢，则是轻轻一吹，便是一串串梦了，飞向天空，破了，碎了，都没关系。哪怕只在阳光下存在一秒，也能在稚嫩的心里折射一道光。

　　有一次，徐念小朋友抱着一瓶子的水宝宝回家，路上啊边走边低头看，斯旻在旁边提醒她专心走路也不理。可不，很快脚下一滑，坐地上去了，若不是眼疾手快，半瓶珠子都不剩。又恰好使一段缓下坡路，撒出的珠子就顺着脏脏的地面四处滚啊滚。

　　她怔在了地上，等看到斯旻已经冲出捡珠子，才连忙爬起来跟上他。

　　珠子呢，自然没捡回几颗，捡回的也要么脏了要么破损了。

　　徐念小朋友开始明知故问了。

　　“为什么你第一反应是捡珠子”

　　“显然你更宝贝珠子呗。”

　　她，有点开心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一次的教训，徐念小朋友在斯旻面前变得更乖巧听话了两分。

　　走路不分心，他说得对！

　　斯旻的妈妈在外地工作，斯白有的时候出差，就把儿子拜托给徐志杰。

　　一来二往，徐念总在心里暗戳戳期待他来。可以一起看动画片啊，一起吃零食，多棒。

　　暑假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斯白出差，几乎半个假期斯旻都待在徐念家。

　　后来，徐念总回忆起那段时光，又不愿回忆。

　　夏日的夜晚，两人躺在窗台边的凉席上。只有这时，风不再是暖融融的让人心躁，变得清凉，好像能把白日里每个人心上所有的躁动不安都吹散，把一切都平息。

　　天晴时，城市的天空也会奢侈地缀着几颗星，因稀少而珍贵。

　　有一次，徐志杰和林雯也在加班，两小孩自己在家。徐念嘴上答应着乖乖待着，没多久却偷偷地拿出家里的鸡尾酒，怂恿斯旻一起喝。

　　两人好像喝完了一整瓶的苹果味鸡尾酒

　　徐念硬说她没醉，可当时斯旻看着她的脸一点点变红，倒像吃了个苹果变成了苹果一样。

　　然后吧，她拉着他去看星星，非把窗子打开对着他房间的方向大喊斯旻。

　　斯旻觉得自己有点崩溃。

　　一来，窗子打开，他担心蚊子飞进来，今夜又要成为盘中餐了。二来，她喊的是他的名字欸，而且那么大声，没几秒对面已经有人开窗望着这边了。

　　“徐念，我就在这啊，喊什么喊。”他无奈地凑上前去把她的双手从窗框那儿扒拉下来。

　　结果，她转了个头，伸出食指指着他，生气地说，你不是。

　　看着徐念又要再喊，斯旻果断地把她的嘴捂住。

　　她好像很不满，用手肘使劲地向后撞他，斯旻没预料到她会使这么大力气，一时没站稳，拽着她一起向后倒在了床上。

　　面朝上，徐念叠在了斯旻身上。斯旻推着她的背让她起来，结果她倒好，像是把他当成垫子，直接翻个身，就成了她把他压在身下这副画面。

　　“你是猪吗，那么重，起来起来。”斯旻拎着她的衣服想把她丢开，奈何这小孩太重了，像块小石头一样压在他身上。

　　然后，徐念就这样一点点凑近了他的脸，伸手先揪揪他的耳朵，又想去拔他的头发。

　　他感觉自己要疯，立马拽上她的手，制止她的动作，用力侧身，硬生生地把她从自己身上弄下去。

　　徐念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斯旻用手臂撑着坐起来，无奈地叹口气，又偷偷望她一眼，心想，小孩子真的不能喝酒。

　　好半晌，他们就这样一个静静坐着，一个四仰八叉地躺着。

　　斯旻觉得，徐念今晚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哪怕喝醉了，也不该如此反常地沉默，安静地让人害怕。

　　“斯旻，你说爱……会变成恨吗？”叫完他的名字，后半句就变成了她一个人的喃喃低语。话还没说完，她先一个人哭了起来，脸像是静止了，只是泪不停地淌下来，轻而易举地染湿了床单。

　　斯旻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以为自己又惹到她了，只好尽量地顺着她的毛，是的，他觉得这一刻的她有点像
　　只可怜的小猫咪，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好像受了什么委屈，却无处可诉。

　　他陪着她泡在一个满是粉红的世界里。粉红色的迪士尼公主拼图，粉红色的芭比公主裙，而她的房间，一切就是粉红的构图。

　　他喜欢看她被他捉弄欺负后气急败坏的样子，却不喜欢看见她听见别人的议论嘲笑后低落下去的眉眼；他喜欢看见那个在空无一人的环境中自在起舞的小女孩脸上舒展的笑容，却不喜欢看见她每次团体活动时因为个子而退到一旁时的失落与难过。

　　他喜欢看她踮起脚尖想要触碰高处树叶时的神情，眼里有希冀，哪怕落空，依然有纵身一跃的勇气。

　　她泪眼中的低喃，没过多久，他就明了了。

　　那晚，他们躺在凉席上看着星星，这本该属于安然美好的一切。可卫生间忽然传来摔东西的巨响，紧接着就是徐志杰和林雯的破口大骂。那些声音，一声一声传来，到后面，所有的声音叠在一起，她再分不清谁是谁。过了很久，徐念早已不记得他们争吵的具体理由是什么，只记得那些话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接连不断地扎进她的骨肉，使她痛到无法呼吸。

　　那一瞬间，所有过往的画面连番闪过。砸柜子，摔椅子，肢体碰撞，木板破裂开，鲜血不知道从哪儿淌出。

　　触目惊心，满目荒唐。

　　父母无休止的骂声以及她无止无尽的哭声几乎充斥了她空顿的童年，充斥在她零零碎碎不成篇的梦里，充斥在她内心狭窄的光明角落里。

　　连仅有的一点点的光都要挤走吗她无数次想。

　　斯旻看着她小小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地发抖，仿佛这个家用一个声音就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她身上所有的温度。然后，他看见她站起来，冲出去，冲进卫生间，嘶哑的声音一遍遍喊着“爸爸妈妈，你们别打了。”

　　徐念身子一阵阵发软，直到完全支撑不住的时候，她跌坐在地上，无助地无拽他们的裤子，却被踢开。她看到林雯拿起旁边的梳子，目光里全是要将他生剥活吞的狠厉，而徐志杰抄起凳子，动作里全是要你死我活的疯狂。

　　她只能哭得死去活来，有血淌进下水道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想，不如让她死了。

　　有好多次争吵，徐世杰甚至要去拿刀，每一次她都怕到发抖，做着无力的阻拦，生怕下一秒划过他眼前的就是暴力和死亡，生怕，生怕下一秒，她就失去了亲人。

　　她看到斯旻也跑过去想阻止他们，然后被推翻在墙边。徐念绝望地想，原来孩子真的只是孩子。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逃离这一切，或阻止这一切。

　　小时候父母为了让她听话，总用恶魔怪兽一类令孩子恐惧的生物作威胁。可每当暴力与冲突发生在她至亲的两个人身上，在她的眼里上演，她觉得明明他们才是怪兽，是会吃人的恶魔。她很乖啊，可为什么她还感觉自己要被恶魔吃掉了，那么害怕，那么绝望。

　　耳边似乎只剩下一种嘈杂，眼里似乎只剩下一种鲜红，世界，空沌混噩，霎时，没有光亮。

　　她仍旧声嘶力竭地大吼，试图掩盖他们的声音，徒劳，徒劳，徒劳。

　　在争吵中，在暴力中，徐念总会倾向帮妈妈。因为她知道，母亲是弱势的一方，她被动地承受着许多。只是到了临界点，哪怕是温吞的白水，也会沸腾，哪怕是懦弱的灵魂，也会开始叫嚣。

　　到后来，母亲总对徐念说，我不和他争不和他吵。一个人的独角戏，当他砸完手边家里的东西，骂够可穷尽的话语，那个被一时的冲动所操控的灵魂也会慢慢找回自己的理智。所幸，兽性压制人性总也只是一瞬间，而那个瞬间，奇迹地没有在这个家庭酿成一生的悲剧。

　　长大后，当她看到家暴率百分之三十，曾经的那一切已经在记忆中模糊，只是还会令她隐隐地心惊，隐隐地心痛，一些残酷的记忆哪怕只剩下片语只言和零碎画面，仍会让她有些后怕。

　　徐念初中后，她的父母已经很少会动手。她不知道他们为何平静，正如她不知道他们当初为何疯狂。想来，有时不过是细微一点酝酿出骇人风波。

　　只是，有些伤隐秘在她身上，始终无法自愈。比如，每每看到刀，哪怕小小的裁纸刀，看到血，哪怕针扎破的一丁点，也会让她联想到暴力，联想到死亡。她无法控制她的记忆时不时划向深渊，更无法不对人世间所谓的爱感到失望与沮丧。

　　可当她看到后来的很多年，他们一家人拥有着人世间的平安喜乐和平静安然时，心中也会真真切切地满溢爱的喜悦。

　　成年后，她看到过一则新闻，女子监狱里一个女人哽咽出声，说，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明明上一秒他还朝我拳打脚踢，我觉得我快被他打死了，顺手抄起旁边的水果刀，后来，他倒下了。

　　人，那么疯狂，又那么脆弱。

　　百分之三十的家暴率总在徐念的心头隐隐作痛，她想难道只有越来越多的恐婚族，而没有任何根解之法吗？

　　爱会变成恨吗？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为什么监狱里的那个女人会低头哭到哽咽，泪水不停地从指缝间淌出，还喃喃说着，我以为自己会先被你打死，怎么是你先走了。又为何，在许多被家暴的女性的诉说中，他们的丈夫也会在暴力后感到后悔自责，甚至流露出心疼的眼神。这也是她们总还抱有希望的缘由。

　　如果是否定的，那为何至亲至爱之人会滑向彼此伤害的深渊像是战场上的敌人以命互搏。

　　此外，有时，男性也会成为家暴中的受害方。

　　后来，徐念渐渐理解爱的复杂性，或是说是人性的复杂性。兴许，没有变与不变之说，对立面的情感看似水火不容，却又水乳交融，从初始便共存。

　　只是，人格高尚之人，必不会为情感所役使，哪怕划向疯狂，也会自寻冷静，自寻理智。可大多数人，逃不出人性的宿命感。

　　人，只能不断寻解，不断进化。

　　幸运的是，在徐念那段晦涩的年华里，有一个男孩，在那个夜晚，靠近她，用温热的双手捂住她的眼。满世界的黑暗中好像就生出了一点火光，好像，黑暗并非那么触手可及。

　　他轻声在她耳边说，小念，别怕。虽那样轻，她却神奇地感觉到，她的身体有了力量。有什么被迫从身体里抽离的东西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那是，热切跳动的心脏。

　　许多年后，有许多记忆都变淡了，譬如同龄孩子的嘲笑，他人异样的眼光，沉浸于琐事争吵偶尔暴力的父母的无心伤害，可其他的一些记忆日渐清晰，譬如，他在黑暗中温暖的气息，抚平恐惧的低语，毫不迟疑地支持与陪伴，看似那么稚嫩，又那么珍贵。

　　他的存在，让她相信，她两手空空，却始终拥有。

　　每个人都由独一无二且不可替代的记忆组成，苦的，甜的，哭的，笑的，都生动，都无声牵引着每个人的人生轨迹。坦然接受，然后活成不同的样子。

　　而记忆里的斯旻，对于徐念，永远无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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