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

　　荀彧伤的不算太重，每日除了吃饭喝药，最多的时候都是在床上躺着。
　　日子过得着实是有些无趣。
　　终于躺到第五日的时候，栗阳公主前来瞧她了。

　　今上膝下总共七个孩子，若说最疼爱，普天之下的百姓都知道这位先皇后嫡出的长公主赵斐最得皇帝喜爱。
　　先皇后顾氏是今上原配，早在今上还是藩王的时候便入了府，后来今上登基，立顾氏为后。
　　嘉裕一年，顾氏诞了长女，今上甚喜，赐名“斐”，待到公主满月，又赐封地，封号栗阳。

　　今上对赵长公主的宠爱那是毫不掩饰的。
　　普通的皇子公主，待到满岁之后便会送到宫内的善堂读书，由堂内的老师辅导。
　　但是赵斐不同。
　　赵斐满七岁，今上便专门聘了荀岸为她做老师，荀彧为公主伴读。
　　且在皇城外宫专门建造了公主府，以便公主来往求学方便，并御赐其出入宫门的金印。
　　而后嘉裕八年，先皇后顾氏难产离世。今上觉得愧对赵斐，年幼丧母，遂将她养在自己身边，亲自照料。
　　这一养，一来二去便是八|九年。

　　赵斐这回显然不是空手来的。
　　进门的时候，荀彧瞧见她身后的两个侍女各抱着一摞物什。
　　全是糕点和补品，堆了满满一案。

　　赵斐同荀彧素来亲近，但凡是在荀彧面前，赵斐一向没什么公主架子。
　　遂一进门，赵斐径直在荀彧案前落了座，将冰凉的双手贴到荀彧脸上。
　　赵斐捏了捏荀彧的脸，笑道，“让我看看我们二姑娘的病好些了没有。”

　　赵斐不知她受伤，府上众人都是瞒了消息的，对外只道荀彧是生了病。

　　“现下已经无碍了，”荀彧笑眯眯地望着她，“公主今天怎么过来了。”
　　赵斐喝了口茶水，“你猜。”
　　“肯定不单单是为了来看我。”
　　赵斐同身后的侍女招了招手，示意她们退下。
　　屏退左右，赵斐这才开口。
　　“爹爹近来想给我选驸马。”

　　赵斐长荀彧两岁，年十七，的确是到了可以选驸马的年纪。

　　“下月十六，张娘娘的意思是想让我在公主府办场春日宴，介时邀请京城的王孙贵女一同参加。”
　　“既然是选驸马，为何还要邀请那么多贵女？”荀彧不解，“莫不是想给二皇子选妃？”
　　赵斐并未否认。
　　荀彧想了想，“虽然他同殿下年纪一般大，但是现在就选妃，不会为时尚早吗？”
　　“我猜定然是霍昭仪在爹爹面前吹的枕边风。”
　　“爹爹是有意要分霍家的权，所以提拔了近几年武举出身的几位将军，况且顾渊表哥刚刚平了西北战乱，此番回来，爹爹必然会有封赏，如此，对霍家的威胁势必更大，他们就是坐不住了。”

　　荀彧心里自然也清楚。
　　霍昭仪的确是打了一手好算盘，若是此时给霍氏膝下的二皇子赵岑选妃，连桩姻亲，不仅能帮赵岑寻了个稳妥的靠山，同时也能让霍家在朝中多了个帮手。

　　荀彧看了一眼赵斐，“殿下怎么看？”
　　“其他人谁都可以”，赵斐伸出手握住荀彧，“但是本公主的人，绝对不行!”
　　荀彧愣了一下，随即又“噗嗤”一笑。
　　“我是说驸马。”
　　赵斐摸摸鼻子，“这个我倒是没想过。”
　　荀彧想了想，道，“等宫里安排好宴请名单，殿下可否誊录一份给我？”
　　赵斐明白她的意思。
　　京中王孙贵女众多，不可能全部被宴请参加，那么出现在名单上的，必定是最后定下的待选之人。
　　“自然可以”，赵斐点点头，“不过现在还是月头，名单怕是要等月中才能拟定出来。”
　　“不急。”

　　吃了盏茶，赵斐又同荀彧下了会儿棋，之后便搭着轿子回去了。

　　赵斐来时带了不少糕点，荀彧吃不下，但是又舍不得浪费，最后便让绿翘都分了，打算送到各个屋去。
　　荀彧想着自己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祖母，斟酌了一会儿，决定亲自送过去。

　　去的时候，沈夫人和周氏亦在老太太屋里。
　　沈夫人的母家亦是书香门第，所以沈氏自幼饱读诗书，知情达理，嫁给荀束后，掌管后院，相夫教子，俨然是有一番做主母的模样，便是后来那周氏入府，因着沈夫人为人和善，待人宽厚，二人相处的倒也不错，几十年来，从未生过嫌隙。

　　沈夫人今日穿了一件酱紫的云锦袍子，面上抹了淡淡的胭脂，黑亮的长发绾成高髻，髻上饰以简单的珠玉、花簪，看起来既端庄又不失贵气。
　　周氏坐在她右手边，瞧着也是好好装扮过的，黛眉朱唇，青衫罗裙，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

　　荀彧同众人一一行了礼。
　　荀老太太坐在堂中主位，同荀彧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身上好些了吗？”老太太握住荀彧的手，随后又看了看她单薄的衣裳，“出来也不晓得多穿些，若是再病着可怎么办。”
　　荀彧摇摇头，“不会，祖母放心，阿彧已经好多了。”
　　沈夫人转了转手腕上的翡翠玉镯，笑着道，“可不得好了，这日日喝药、夜夜喝药的，谁能受得，最后还不是苦了院子的花花草草，平日补汤也炖了不少，咱们小五没胖，倒是胖了小五院子里的兔子。”
　　周氏亦在一旁笑着。
　　荀彧被抓了小辫子，急道，“哪里有!这不能怪我，阿彧平日也就一日三食，结果现在爹爹非要一日给阿彧吃五顿，还美其名曰，多吃易补。”
　　话一出口，屋里的人都被逗乐了。

　　续而又闹了一会儿，瞧沈夫人同周氏亦没有起身的意思，荀彧猜想她二人一同过来，应当是有事同老太太商量，不想自己打扰，遂早早起身告辞了。

　　出了屋，外头天色尚早，荀彧倒也不着急回去，便带着绿翘绕道去了荀敏的屋子。

　　行过穿堂，连廊曲折，曲径通幽，垂花门一浪一浪的扶桑花，风吹既动，头顶有绿荫蔽日，凉意阵阵，清气入腑，倒教人好生恣意。
　　穿过内院，荀敏所在的西厢间便近在眼前。

　　此刻荀敏坐在屋外的长栏杆上，身后倚着高柱，正低头专心致志地做着女红。
　　倒是身旁侍奉的芍药眼尖，一眼就看见了荀彧:
　　“姑娘，是五姑娘过来了!”
　　荀敏这才抬头，望见荀彧时面上染了些笑意。
　　“阿彧！”
　　“三姐姐。”
　　荀敏立即起身，“今天怎么晓得来找我了？”
　　“新得了些糕点，想给三姐姐送过来”，荀彧迈上台阶，径直走到荀敏身旁，扶她一同坐下，“姐姐做什么这么认真，都没有瞧见阿彧过来。”
　　“最近新得了些花样子，想绣几副，打算日后做几个荷包。”
　　“我看看。”
　　荀彧接过她手上的绣幅，但见戴青缎面上的花型已经绣好一半，花瓣叠绣了三色，并用金线勾括边角，针脚细密，缎面平整。
　　荀彧不禁感叹，“三姐姐的绣工真好，这是绣的莲花吗？”
　　“才不是呢”，芍药用袖子遮住嘴，凑到荀彧身边，小声说道，“我们姑娘绣的是并蒂莲，是要送给虞昭小公子的。”
　　“真的？”
　　荀敏面上一红，作势要伸手拧芍药的脸，“臭丫头，平时干活可不见你这般积极，遇上这种事你话最多。”
　　芍药道，“自然是真的，姑娘已经同小公子定了亲，还是虞府夫人亲自登门同沈夫人提的。”
　　荀彧转而望向荀敏，问道，“三姐姐？”
　　荀敏这会儿也不遮掩了，羞涩的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荀敏道，“你去扬州去了两月有余，自然是不清楚家里的事情。”
　　“先前去麓章书院拜访文先生的时侯，我遇见过他，他也同我提了这事，”说罢，荀敏又顿了顿，似是有些羞涩，“我并未没拒他，之后虞夫人便来向大夫人提亲了，夫人的意思是把我记到她名下，待阿昭行过冠礼，选定吉日，便以荀府的嫡女的身份嫁去虞府。”

　　说起荀敏同虞昭的缘分，虽算不得青梅竹马，倒也是自幼相识，只因两家经常走动，一来二去，遂也就熟络了。
　　后来荀敏满岁，沈夫人将她送去了麓章书院，同荀川荀照一道学课，不过巧的是虞昭也在，时间一久，两人便也互生了情愫。

　　“这自然是极好的”，荀彧笑道，“果然还是大伯母考虑周全。”
　　“对了”，荀敏道，“再有几日便是阿昭的冠礼，虞府已经差人送了请帖来，仲父应当也是收到了，沈夫人想把我一同带了去，介时阿彧同我一道，也好去见见虞四姑娘。”
　　荀彧想了想道，“也好，我也许久没见过婉姐姐了。”
　　“只顾着说我了”，荀敏起身，拉着荀彧的手，上下瞧了瞧，“你呢？身上的伤可好些了吗？”
　　“早就没事了”，荀彧见她不放心，起身转了两圈，还故意拍拍肩膀，“就是现在叫我去骑马都可以。”
　　荀敏道，“你这一回来就倒在家门口，可把一家子人都急坏了，若是早些知道清平有山匪，便让哥哥去接你了，无端也省了这出，好在是最后官府的人去的及时……”

　　荀敏说的一本正经，到最后越说越激动，荀彧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
　　荀彧道，“怪不得表姐姐说，这即将成亲的姑娘心情最是起伏不定、最容易急躁，我现在看看三姐姐就知道了。”
　　荀敏被荀彧的话一呛，“胡说！”
　　“三姐姐就放一万个心吧，阿彧也不是小孩子了，能照顾自己”，荀彧卖乖，顺势挽住荀敏的手臂，将头靠在她肩上，“姐姐现在还是安心待嫁的好。”
　　“就你多嘴！”

　　从荀敏那儿回去，天色将暗，细碎的残红似朱砂落地般炫出了些许光色，追随荀彧一同踏进院内。
　　刚一进屋，迎面撞上从屏风后走出来的邱嬷嬷，荀彧瞧见她臂弯上还担着几件自己的衣裳。
　　见来人是荀彧，邱嬷嬷急忙拉住她，往她腰上看了看。
　　邱嬷嬷道，“姑娘身上的玉佩呢？我瞧着有好些日子未带了。”
　　荀彧摸了摸腰，确实是没有，但是平日家中长辈送的玉石也多，她也不太清楚邱嬷嬷说的是哪个。
　　“就是今年姑娘行笄礼的时候，老爷送的那块。”

　　这么一说，荀彧倒是想起来了，先前在清平救了她的那个便衣，那玉佩她是给送出去了。

　　荀彧道，“被我当做谢礼了。”
　　“送出去了？”
　　荀彧点头。
　　邱嬷嬷听后一惊，深吸了口气，往后退了好几步，来回踱着步子。
　　踱了一会儿又凑到荀彧身旁，“男的女的？”
　　荀彧答，“是个便衣。”
　　“铭佩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就送出去，况且还是个男子！”

　　其实也难怪邱嬷嬷这般着急。
　　一般来说，但凡是个普通的身份体面之人亦或是官家贵族子弟，待之成年时，家中长辈都会赠以玉佩，并在背面刻上其表字，一来表达长辈们的疼惜之情，二来借玉石成色和字刻彰显身份地位。
　　除此之外，若是将来子女定亲，偶尔也会取男方和女方的铭佩相互交换，以作信物。

　　荀彧显然不知这个。

　　邱嬷嬷转而望向绿翘，“你不是也在场？怎么就不知道拦着呢？”
　　绿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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