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志

作者:罗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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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丹青薛乙窥三娘


      “我的三娘,她骗了我。”男鬼伤心欲绝地啜泣。

      这人生前姓薛,单名一个乙,长着一副清冷孤傲的形容,却是个爱哭鬼。

      “三娘与我青梅竹马,从小相依为命,我们曾许下誓言要白首不弃……”薛乙惨白的面容上高高
      肿起两个大眼泡,眼泪掉得停不下来。

      他本该有一段幸福美满的好姻缘,奈何命里的枝节总爱横生伤人。

      这个横生的枝节,就是秦丰。

      少女想起方才屋顶上看到的那一幕,轻轻地“啊”了一声,确认道:“你一直在偷窥的床上那二人就是三娘和秦丰?”

      薛乙哽了下,猛然哭得更伤心了。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

      薛乙被揪住后错愕半晌,竟一路哭哭啼啼缠了上去,跟在少女身后尚未进入庭院,一声轻轻的“咦”拦住他去路。

      阿二穿着素色的中衣,站在廊下风口处,面容愈发显得苍白清冷,而声音极是温和,招手道:
      “阿苦,回来这么晚。”

      薛乙被他一眼瞥过,流个不停的泪水顿时通通憋回眼眶。他手足僵硬地呆在原地,周身阴气都淡
      化了几分,肿起的眼泡仿佛盛着一汪晃荡的水——弱小,可怜,又无害。

      阿二将他仔细端详了几眼,摆摆手道:“算了,进来罢。”

      薛乙小鸡啄米式点头,头垂下时趁机瞅了眼对方脚下,模模糊糊的影子单薄浅淡,他忍不住松了口气。

      阿苦走在阿二身旁,踮着脚尖跟他咬耳朵道:“我遇到他时,他正在偷窥别人行房中术。阿二你比较厉害,能看出他是个什么鬼不?是不是色鬼呀?”

      阿二脚步顿了下,低头对她微笑,忽然伸出两指捏她脸颊,道:“你怎知道别人在行房中术,你看了几眼,嗯?”

      阿苦抿嘴露出一个纯洁的笑容。

      身后薛乙忽然嚎啕大哭:“自从我死后,没有人能见到我,没有人能听我说话,谁也不晓得我还留在这人间,我心里的苦闷无人倾诉,独自漂浮于尘世,寂寞的不得了。”

      他哭的撕心裂肺,哀泣声飘得很远,其实也只有面前二人能听到,“这么久了,这么久了,终于有人知道我,太好了……”

      阿苦掏出手帕递给他,手帕却穿过了他的身体,便又将手帕塞回去耐心地听他哭嚎。

      阿二揉了揉额角,慢条斯理道:“停一下,我有个疑惑请你指教。”

      薛乙猛地打了个哭嗝:“……你说。”

      阿二道:“魂魄离体后需要阴气滋养,否则不出三日就会魂飞魄散。”

      薛乙道:“我明白你想问什么,我对天发誓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我,我只是藏到了自己的画里,我从前是靠卖画为生的。”

      阿二怔了下,沉思起来。

      阿苦见薛乙哭得伤心,开解道:“你啊一个孤魂野鬼,非要偷看别人成双入对共赴巫山,能不寂寞么。”

      薛乙:“……”

      庭院突然一片死寂。

      薛乙眼眶慢慢睁大,脸上肌肉狠狠抽了抽,与她大眼瞪大眼互相瞪了好一会,猛地爆发一声:“呜——”

      “三娘她,三娘她明明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秦丰前些日子突生一场大病,病丝去得慢,至今头疼脑热浑身乏力,夜夜还有梦魇缠身。

      徐三娘坐在床头,手上一碗莲子羹,捏着细白的瓷勺一口一口喂他。

      “三娘。”秦丰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那手白腻细小,指腹隐隐有一层薄茧,是曾经操持劳务所留。

      秦丰握住那只手轻轻摩搓,心内涨满了怜惜。如今隔在他与三娘之间的那人早已化作一抔黄土,他只争当下,绝不为过去所做的一切后悔。

      他柔声道:“我家娘子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但你不必日日为我洗手作羹汤,这种活交给下人来就好。”

      徐三娘微微笑道:“还不是因为你嘴挑,就爱吃我做的。”

      秦丰笑了起来,大手摸了摸她脸颊,眼底满是柔情。

      等秦丰睡下后,徐三娘又静静坐了会,才端起空碗离开。

      院中栽满桃树,沿着长廊盛放成绚丽的云彩,徐三娘从树下走过,不经意间碾碎几片落英。

      身后丫鬟看着她出神的背影,小心唤了声:“夫人。”

      徐三娘抬头怔怔望着连绵远去的红云,半晌叹息一声:“桃花都要谢了。”

      她低低吩咐道:“拿把锄头来,把地上的花瓣扫一扫,挖个坑埋了。”

      徐三娘一走,睡梦中的秦丰便皱起眉来,嘴里呢喃不清,冷汗顺着鬓角流入枕巾。

      不知是梦到什么,他眼皮下眼珠疯狂转动,粗声喘着气,额头青筋也暴起,但迟迟无法醒来。
      “薛乙……”

      屋内墙上悬挂着的一幅美人春睡图忽然动了动,画中的徐三娘慢慢睁开双眼,直直盯向床上秦丰。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吐血晕过去了!”

      院里的仆妇忽然乱成一锅粥,惊扰到了正在锄地葬花的徐三娘。

      贴身丫鬟尖叫一声,捏紧手里笤帚,急急看向徐三娘,“夫人……”

      徐三娘怔在原地,手中锄头撑着地面,脚下是扫成一堆的花瓣,她低着头望着那堆花瓣,神色叫人看不清。

      “夫人。”丫鬟又叫了一声。

      “走吧,去看看。”徐三娘抬起头,脸上有淡淡的惊慌之色,很快又镇定下来,“没事的,夫君
      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没事的,快去请刘大夫来!”

      屋里乱糟糟挤满了人,端水端药的丫鬟,手忙脚乱的小厮,围观状况的仆妇,伴随着嘈嘈杂杂的惊叫声,闹哄哄得让人心烦意乱。

      “都出去!”徐三娘冷冷喝了一声。

      屋内静了一下,片刻后众人鱼贯而出。

      徐三娘攥起温热的毛巾,安静的替秦丰擦起身子。她盯着对方衣襟上沾染的残红,又翻出一身干净的亵衣为他换上。

      不多时,大夫来了。

      刘大夫急匆匆放下药箱,撩起衣摆坐于床边把脉,他摸着下颏上的一撮小胡子,半晌不语。

      徐三娘忧心忡忡的坐在床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秦丰苍白的面容,也不说话。

      刘大夫长叹一声,道:“夫人,恕老夫无能为力,还是另请高明吧。”

      一滴眼泪瞬间落下砸在秦丰万事不知的脸上,徐三娘低垂着头,嗯了一声,说了句送客。

      她握着秦丰的手,就这样一动不动坐了许久,再抬起头时脸上干干净净,面无表情。

      昏迷中的秦丰不知外事,大手却狠狠攥紧了手中柔荑。

      墙上的画里,美人动了动眼皮子,又失望的闭上。

      “三娘变了呜呜呜。”
      “真的冷漠,真的无情。”
      “仿佛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三娘了……”
      薛乙在庭院中飘来荡去,没完没了的念叨。
      回廊下,阿二缩在躺椅上翻阅一本图册,微微翘起的唇角渐渐垂下,面无表情地瞟向仍在哭诉的鬼魂。
      薛乙冷不丁抖了下,诡异的沉默好一阵,默默飘到阿苦身旁。
      阿苦坐着一顶小马扎,手中拿着朱笔,在树荫下写写画画,神情格外认真。
      薛乙脑袋一勾,目光一低,瞄到她偷偷压在符纸下的书册上那第一行小字:“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折,露滴牡丹开。”
      薛乙:“……”
      阿苦发现有人立在身旁,啪地将符纸全部盖在书上,朱笔一落就是一道符,而后才悄悄转头,对上薛乙欲言又止的眼神,猛地松了口气,瞥了眼不远处的阿二,对薛乙道:“嘘,你什么都没看到。”
      薛乙这回沉默了更久。
      然而待他缓过神,又开始嘤嘤啜泣。
      “三娘是个特别好的姑娘,是我不好,是我背了信……”
      “她双亲离世得早,上头两个哥哥也早早被拉去战场,从此再也没回来,那时候世道多乱啊,她孤苦伶仃吃了许多苦,我说过再也不会让她受苦。”
      “可我身子骨不好,那些年药石缠身,力气活都做不了,只能卖卖字画维持生计,她跟我在一起,起早贪黑,日日奔波劳碌,每天都是忙不完的活计,是我拖累了她。”
      “你不知道她有多好,我发誓要出人头地,那么努力地习画,好不容易……”
      阿苦放下笔,认真地看着他。
      她脾气极好,哪怕一天之内被徐三娘这个名字贯穿耳膜数百遍,又将薛乙他们这些年来的过往颠来倒去听了六七遍,仍是很有耐心的模样。
      她劝道:“薛乙,你的时间已经停止,而她还有大把时光,所以死去的人是无法插手活人命数的。”
      薛乙立刻求救般看着她:“那你帮帮我,你……”
      阿苦平静道:“我也不行。”
      薛乙倏地闭上嘴。
      初春时节,天气尚未转暖,庭院里不时有穿堂冷风吹过,卷着树梢新芽沙沙作响。薛乙站在风口,他目光落在阿苦身上,发现她衣衫单薄,脸色被吹得的冷白,却好像一点也没觉着冷,仍在马扎上好端端坐着。
      他神情灰败,转眼间化作一团黑雾。
      阿苦垂着头,理了理脸颊边被吹乱的刘海,继续将符纸往上移了些,露出藏在底下的话本,她沉默了一会,慢腾腾地在心底叹息:“身前事,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徐三娘正在陪秦丰接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贵客是名年轻女子,身穿一袭水蓝色苏绣望仙裙,云鬓一支玉海棠珠花步摇,臻首娥眉,略施粉黛,面上始终挂着淡笑,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秦丰面带病容,喝了药也无济于事。徐三娘招呼完贵客饮茶后,俯身又在秦丰耳边细细叮嘱几句,让他注意身子,这才离去。
      退出门外时还隐隐听到贵客含笑的声音:“秦公子与夫人如鼓琴瑟,鹣鲽情深,令人好生羡慕……”
      徐三娘收起情绪慢慢往回走,踩着一路的花瓣回到后院,经过一处拐角时,听到前面传来几个家仆的谈天声。
      “哎,这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金陵蓝氏的大小姐?”
      “是她,一看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跟仙女似的。”
      “啧啧,人跟人真的不能比,有些人命怎么就那么好……”
      “她来我们这儿做什么?”
      “谈生意的吧?好像去年也来过一回?”
      “来过,去年重阳那会儿,是顺路经过这里,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了。”
      “想不到我们秦爷还认识这样的人物,嘻嘻。他们在里面谈话,也不怕夫人醋了。”
      “醋啥?就咱爷跟夫人这样恩爱的世上有几对?再说了,这蓝家大小姐的风流逸事江湖上都传遍了,说她倒贴一个男人好几年那人都不要!”
      “不可能吧?金陵蓝氏可是中原首富,背后又站着皇室,别人倒贴她还差不多!”
      “这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过那么多人都在传,应该是真的……”
      众人一片啧啧嬉笑声,然后话又转回原点。
      “所以蓝家的大小姐来找咱爷做什么?”
      “我听到些消息,薛乙的那些画不是还留在咱家么,据说这位大小姐酷爱收集字画,就是奔着那些画来的!”
      听到熟悉的名字,家仆们沉默一下,又纷纷感叹。
      “薛乙可惜了,刚有些名气,怎么突然就去了。”
      “听说大半夜发的病,喘了半宿,被发现时人都凉了。”
      “我还听到个说法,说是被人害死的,睁着眼睛流下的眼泪都是血呢!”
      “幸好咱夫人那时还没被他娶进门,不然就……”
      “哎哎别说了别说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些话不能让夫人听见,以后别再提他了!”
      众人八卦一番,心情愉悦,各自散去。
      院墙后面,徐三娘静静立着,阳光透过树枝打下的阴影落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变幻着。不知站了多久,有经过的丫鬟看到她,发出一声惊呼。她才翘了翘嘴唇,从容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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