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薇

　　夜，宁海。
　　少侠同曲无忆沿着海风与白沙，留下两行渐渐被潮汐掩埋的足迹。月光下静静蜿蜒的长乐海岸，笼着一重淡淡的宁静与祥和。
　　曲无忆的心却是沉的。
　　天女花已失，慕情为钟不忘所擒，子桑不寿亦丝毫没有出山的意向。
　　为今之计，却唯有按钟不忘所言，在明日到长乐海滩，用九星盘与玲珑醉交换慕情的性命。
　　“我到底还是高估了钟不忘，”曲无忆微微垂下眼眸，握着手中心意双环的力度收了又放，“他到底没有顾念与慕情多年的师徒情分，下了如此狠手……少侠，明日，我们原本的计划，可能要变一变了。”
　　少侠点了点头，望向那一轮摇曳在海面之上的弯月。
　　“那么，我们要用真正的九星盘与玲珑醉去交换吗？”
　　“我曾经也想过，但，”曲无忆的身形微微一顿，最终还是否决了少侠的提议，“钟不忘出身万象门，见识非比寻常，而此两物事关重大，他一定会慎之又慎，仔细验看，一旦他发觉不对，便会立刻向情儿发难——我，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是我疏忽，”松澄岚理了理鬓边的发，随即意识到此举的不妥之处，轻轻抿了抿唇，“那明日，我们便只能动用真正的天女花与玲珑醉了。”
　　曲无忆深深吸了一口气。
　　“东西交出去，还能再设法夺回，可若情儿有什么闪失，我必定不能原谅自己……望你见谅。”
　　少侠看着曲无忆的表情，也渐渐松开了眉，朝着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什么见不见谅的。若是换了我，也必定会保下我想拼死守护的那个人。”
　　“哦？”曲无忆心下渐朗，听得她这样回答，倒有些好奇起来，“是谁呢？”
　　少侠的脸颊却在此时忽然红了起来。
　　“曲盟主，你怎么打听起这个来了。”
　　“呵呵……”曲无忆见她难得这副无措的神态，登时觉得颇为有趣，抿唇轻轻地笑了起来，“原来，少侠也有了意中人。”
　　松澄岚低了低头，却最终没有否认曲无忆的定论。只在气氛微微回落至平静时，再度开口，转移话题道：“曲盟主，我忽然有一个疑问，想要听听你的想法。”
　　曲无忆颔首。“愿闻其详。”
　　“我们一路上，都紧跟在青龙会身后追寻着那神秘的孔雀翎，从九华到杭州，从江南再到东越，可是，就在方才和你谈起天外三奇时，我才想到一件事。”
　　“为什么，我们不去孔雀翎最初现世的地方——孔雀山庄，直接询问他们呢。”
　　曲无忆忽而一愣。
　　少侠微微摊开了自己的手掌，神色也随着分析而渐渐地严肃起来。
　　“青龙会意图令孔雀翎再现，所图究竟为何？是掌握天下神兵之利，席卷江湖，还是另有别的盘算。我们追查的所有一切，青龙会所追逐的一切——孔雀翎，它的源头，始终在九华孔雀山庄中。从云笈水榭孟家遇害开始，我们始终追着孔雀翎的行踪，可是我们所有人都忽略了，孔雀翎最初的制造者一脉本身。”
　　曲无忆握着心意双环的手渐渐地发起抖来。
　　“云笈水榭和财神阁的孔雀翎相继被夺去，江南铸神谷的铸神残篇业已落入青龙会手中，所有人中间，最为紧张的，难道不应该是那高居九华山峦之上，百年来以孔雀翎为立世之本的秋家人吗？”少侠眉头紧蹙，身子也因紧张而绷得越来越紧，“孟家被害，图谱被夺，眼下就连孔雀翎的铸造材料，也将马上落入青龙会之手——为何本应受到威胁最深的孔雀山庄，却连一点动作都没有？是他们决定向青龙会投降吗？还是孔雀翎，根本就造不出来呢？他们是什么立场，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曲盟主，为什么我们连问都没有问过他们？他们，才是离孔雀翎最接近的人啊！”
　　曲无忆猛然闭上了双眼。
　　“孔雀山庄隶属帝王州盟下，我料想他们应该已经去信叶知秋。我这便给叶盟主修书一封，将此事问个清楚。若是孔雀翎的确无论如何都铸造不成，那么……我们即便是交出了真正的九星盘和玲珑醉，那便也没什么了。而且……”她甩了甩手中的意奴，眼中一片宁静清亮，“我们还能揣测青龙会失去孔雀翎之后，下一个目标是什么，若说以此占据新的先机……倒也并非毫无可能。”
　　不远处的长乐海岸，渐渐涌上了金色的波涛。海岸的另一端，隐隐透出钟不忘一行人的身形。

　　“东西带来了吗，代盟主？”
　　曲无忆自身后拿出了锦盒，神色言谈之间带着不输于钟不忘的威压。“师叔既记得师尊将盟会交予了我，亦应记得师尊当年是如何与青龙会势不两立。”
　　钟不忘却不以为意，只与那蒙面人互相递了一个眼神。紧接着，那人松开了原本制住慕情的双手，接下曲无忆抛过来的锦盒。而本应得到自由的慕情却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黑衣人仔细验看一遭，对着钟不忘略一点头。“货色对路。公子果然没看错人。钟先生，我们先走一步。”少侠屏息站在曲无忆的后方，察觉到身后远处的细微响动，便知曲无忆安排藏在暗处的笑道人已追了上去，心下略微松了一分。
　　而慕情转过头，看了一眼那带着锦盒走的青龙会中人，嘴角微不可查地翘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曲无忆同少侠交换一个眼神，拿好了手中武器。
　　“还不放人？”
　　钟不忘很是悠闲地踱着步，手指轻轻动着，似是在算计什么，眼角眉梢渐渐露出一种阴沉的笑意。“等你们毒发之后，我自然会放了她。”
　　少侠心头猛的一颤，立刻意识到自己和曲盟主仍是疏忽大意了。她们考虑过钟不忘可能埋下的伏兵，却未曾想到他竟选择了另一种远胜过伏兵的方式。
　　曲无忆皱着眉，仔细嗅了嗅空气中那极淡的味道。
　　“这是……极乐花？！”
　　少侠渐渐的有些不适，护住心脉半跪在了沙滩之上。钟不忘知她实力不足，此刻倒也未曾将她放在眼里，转而抱臂慢慢走向正在调息打坐的曲无忆。
　　“以曲无忆天资之高，今日不除，终为大患。”
　　慕情闻言便彻底震惊，连假装被束缚的双手也忘了继续演下去，转身便挡在了曲无忆身前。“师叔！你答应过我，只要东西，不伤害她！”
　　钟不忘依然不为所动，只侧了侧脸，示意她快闪到一旁。
　　“情儿，你让开。”
　　“师叔！”慕情随之挪动着脚步，妄图阻止他靠近身后的曲无忆，却还是被逼的步步退让，“师叔，武林争斗我不懂……但是，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曲姐姐的。”
　　她握紧了暗器，声音却放的柔和下来。
　　“师叔，把解药给我吧……”
　　钟不忘瞥见她那掌中根本未曾藏好的暗器，脸上划过一丝狠厉，冷冷地盯着眼前的慕情，握着武器的手微颤着也越攥越紧。
　　慕情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瞬间拧紧了眉。
　　整个长乐海滩的情势如满月弓弦，一触即发。
　　少侠猛然闭上了眼。
　　分明是晴日，耳边却似有暴雨狂澜之声席卷而来。
　　那是极乐花带来的幻觉与梦境。
　　扭曲着的画面与色彩，反复而缥缈的对话和回响，纠缠着松澄岚的内心与气血，妄图一点点地将她消磨掉。
　　眼下的她，就连看清眼前的一切也做不到。
　　只听得忽远忽近的，一阵阵的哭声。
　　那眼前的黑越来越浓，她再也支撑不住地闭上眼，终是晕了过去。

　　等少侠再次醒来时，眼前是熟悉的床帐花顶。
　　这是她在天香谷的房间。
　　曲无忆坐在少侠的身边，似乎正在沉思些什么，可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却始终不见慕情的身影。
　　“曲，曲盟主……”
　　“你醒了，”曲无忆转过头来，轻轻给松澄岚掖了掖被角，“你武功未成，尚不足以完全抵御极乐花的毒性，眼下虽然服了一帖解药，却还要多休养一阵才好。”
　　“多谢曲盟主……曲盟主，情儿呢？”
　　“情儿伤重，现在梁谷主已经在尽力救治了，听左梁雨姑娘说，情儿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你莫要担心。”
　　“嗯……钟不忘呢？”
　　“死了，”曲无忆的声音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微微变得冷了下来，“我亲自下的手。”
　　窗外的月亮又升起来了，挂在那重重叠叠的花影之后。
　　曲无忆微微仰头，慢慢闭上双眼，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时候，什么人。
　　少侠静静看着曲无忆的侧脸，恍然间觉得方才还身处着的，刀光剑影的江湖，忽然之间离她很遥远。
　　良久，她只听见一声叹息。“只是情儿她，大概要伤心一段时日了。”

　　数日后，杭州。
　　因着孔雀翎一事，曲无忆已早早动身赶来此处。少侠却因着养伤的缘故，直到今日方才乘船来到杭州的渡口。
　　燕南飞收到她提前寄来的信，正站在渡口不远处等待她的到来。
　　他探出身去握住仍站在船上的她，好让她上岸时能稳稳站定在自己身边。“曲盟主说，你在东越中了毒。若非她告知我你已无事，想来燕某可要去一趟天香谷了。澄岚，下次可要千万小心一些。”
　　松澄岚自知理亏地点了点头，同他走进一处已备好了清茶的小亭中。
　　“这里是曲盟主着人准备的，她一会儿就会赶来。此外，这两日，我在收到你的来信后便留意打听，”燕南飞随手剥着盘中荔枝，看着少侠望过来的表情，任她挪动凳子凑近自己一点，开口继续道，“的确得到几个有用的线索。”
　　“寒江城的笑道人传来消息，说天外三奇是自官渡野渡送抵的杭州，而青龙会现在派了新月山庄来负责接手护送。”
　　少侠略微皱起了眉。
　　“新月山庄……这是什么组织，我从前从未听闻。”
　　“我也略感讶异。据寒江城的情报，新月山庄皆为女子，十分擅长刺杀。而山庄中一贯女尊男卑，豢养了一批从小训练的男奴供庄中女子差遣，并称之为雅奴，”燕南飞将荔枝轻轻喂进自动凑过来的少侠口中，嘴唇微弯道，“相比庄中女子，数量不少且极为难缠的雅奴才更是棘手。”
　　“嗯……”少侠将荔枝核丢进一旁的空盂里，慢慢咀嚼完口中的荔枝肉，“然后呢？线索还是太少了，不足够继续查下去。”
　　“嗯。我接到傅红雪的时候，恰巧遇见了曲无忆。在谈到孔雀翎一事时，傅红雪身边的女伴告诉她，青龙会上岸的官渡野渡，和朝廷关系紧密的万里杀一定很是熟悉。而杭州城附近的一醉轩，最近有不少的达官贵人在那里逗留，其中更有隶属万里杀旗下的李隼。如果去那里，或许能查到线索。”
　　“这……傅红雪的女伴？万里杀？”少侠微微皱眉，正想着继续询问时，抬眼便望见曲无忆恰巧走了进来。
　　“曲盟主。”
　　“少侠，”曲无忆对着燕南飞点了点头，算是同他打过了招呼，转身坐在了少侠给她拉开的凳子上，向她询问道，“你休养的如何了？”
　　“已然痊愈。曲盟主特地找我，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嗯。我寒江城盟下的柳永正在一醉轩逗留，我前往询问他可有线索，他告知我，他追查孔雀翎下落追查到最后，却发现最大的阻力，来自于朝廷。”
　　“朝廷？”
　　曲无忆看着面前同样惊讶的少侠与燕南飞，笃定地点了点头。“我顺着他给的线索一路追查，竟是牵扯出天波府特使李隼叛变一事。”“难怪……”少侠抿了抿唇，“方才我就在想，官渡野渡既然是万里杀的势力范围，又怎让青龙会的船得以上岸，却原来是出了奸细……”
　　“嗯，离盟主也对他有所怀疑，本打算请君入瓮，却被突然出现而复仇心切的神威堡韩莹莹搅乱了计划，只得停下追杀，原地停留，为其疗伤。”
　　燕南飞略微挑眉。
　　“远在燕云的神威堡？”
　　“正是。自韩莹莹口中，我得知正是这李隼此前杀了她的弟弟，想来她也是因为此事才会追查到杭州，”曲无忆喝了一口茶，方继续道，“而后，我派人进入问道台追杀逃脱的李隼，得到一条有用的线索。”
　　“是何线索？”
　　“李隼只是青龙会用来牵制万里杀的一颗棋子，”曲无忆轻轻眨了眨眼，眼中一片清明冷静，“他们利用一名叫做花子缎的女人，施手段策反了李隼，为青龙会输送孔雀翎的计划扫平了道路。想来，这位花子缎和新月山庄也脱不了干系。只是我与离盟主到现在，找到的线索也就只到这里了。我想，少侠自孟家孔雀翎图谱被夺开始，便一直在追查此事，或许在你这里，能得到有用的信息。”
　　“又遇故人，倒也是很巧，”少侠挑了挑眉头，“实不相瞒，曲盟主，我恰好知道这位花子缎。”
　　“愿闻其详。”
　　“昔日在杭州，她化名金玉使，勾引黄金生，坐到了财神阁夫人的位置，与青龙会里应外合，拿到了孔雀翎图谱下篇。她轻功极佳，当夜她目的达成，自报身份后转身欲走，在场诸人连燕大哥也追她不上。”
　　燕南飞有些讪讪地咳了两声。
　　“而后在江南，她用回本名花子缎，蛊惑十二连环坞殷天翼叛出帝王州，抢夺铸神谷的铸神残篇，并搜刮江南各色奇宝，意欲寻得好礼为她口中的公子祝寿，她连续几次出手，却皆被我破坏，均未能成功。而后，我自她属下蓝衣羽口中得知，她最后所选的礼物，那位公子只看了两眼，便随手给了白云轩。”
　　“白云轩……”曲无忆暗自思量，却突然顿住，“啊。”
　　“怎么了？”
　　“昔日我，你，还有情儿，我们三人寻觅优昙花，偶遇天香谷柳扶风，当日我言，白云轩是要将花送予公子羽，少侠可还记得？”
　　“记得，”少侠点了点头，有些疑惑地反问道，“曲盟主为何说说起这个？”
　　“既然她与花子缎，都在差不多一段时间里寻觅非同凡俗的寿礼，且她们又都是青龙会中人……我有个大胆的猜测，”曲无忆看了看少侠，又看了看燕南飞，“白云轩追寻的公子羽，和你方才所说，花子缎手下蓝衣羽口中的公子，会不会是同一人。”
　　燕南飞缓缓皱起了眉头。
　　“曲盟主的意思是……公子羽，也在青龙会？”
　　“只是猜测，毕竟，公子羽被尊为武林第一人，武功修为受到整个武林敬重，并不只局限于白道。青龙会为其送礼，倒也不足为奇。”
　　少侠赞同地点了点头，将这件事揭了过去。“如此说来，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也只能将这件事放一放了。或许，这也只是个巧合。”
　　曲无忆微微叹了口气。
　　“但愿如此。若公子羽身处青龙会，以他的战力修为……”她闭了闭眼，似是想忘却方才的猜测，“委实是太过可怕……对了，少侠，你既与花子缎交过手，对她也算有几分了解，不妨去见一见离盟主今日救下的一个人。”
　　“谁？”
　　“新月山庄，雅奴二十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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