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杨临扬眉：“主事？区区七品小吏，一旁站着即可。人命关天，可不是尔等胡闹的地方。”他青年气盛，这几年又颇得大理寺卿看重，因此并不买青梅肆的帐。
“是、是。”这青梅肆主事倒与她主子不同，并不是期想中的张狂，而是恭敬的应了，乖乖立到一边。
杨临先听仵作禀告，再向值班狱卒问话。期间那叶叒就只安静的呆在角落中，倒也不惹人讨厌。丁歇则更是依靠着桌台，百无聊赖地似是在闲听着一场戏，只等戏终好快些回家。杨临虽乐得无人掺合，却也实在气恼这两人光领俸禄不干活还理所应该的模样，喃喃道：“食君俸禄，自当为主分忧，方不失人之根本。”
叶叒听了微微一笑，并不说什么。丁歇也只报以一个大哈欠。
杨临再懒得与他俩废话，对刑部侍郎杜若峰道：“这犯人怕不是死了，而是跑了。”
杜若峰大吃一惊：“跑了？这怎么可能？以我刑部这铁牢深狱，就是苍蝇也飞不出去。更何况，若真让人跑了，那这死的又是谁？”
“你看，仵作说他是中毒而亡，但他浑身肿胀，面目全非，若只想取人性命，天下有的是毒药，弄来也方便，何必使这种怪毒？只怕，就是要他死状可怖，近人不识，方可使这偷龙转凤之计……你先去扣住当日值守的狱卒，清点人数，再让他们一一来见。”
杜若峰正要吩咐，叶叒忽然插口：“大人可先问问哪位狱卒左腿内侧有痣的？”
杨临微微生怒：“你这是何意？”顿一顿，还尤有不快，“这番里刑部出了命案，大理寺派了两名司直前来调查实属罕见，可知此间干系重大，与你青梅肆平日里参与的那些鸡鸣狗盗之案不可同日而语。朝廷命案不可儿戏，你若不懂便一旁呆着，届时大理寺总会念及辛苦，算你一功，若是自作聪明坏了大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再年轻气盛亦是在宫场混着，到底还是顾念着江家势大，最后仍然忍着性子宽慰了她两句。
叶叒由着他数落，脸上并不见恼怒，直待他说完，再开口解释道：“司直大人息怒，卑职万不敢自作聪明，只是还请大人翻看一下尸体的左腿内侧。”
杨临将信将疑，上前撩起尸体的裤管查看，只见那里有个小伤口，并不起眼，却像是新伤。
“你是觉得，这伤口有问题？”
叶叒道：“卑职适才勘验，发现这伤口是新的，若说是挣扎所致，那身子其他地方却又是干净的。只这一处，倒像是故意为之。卑职猜想会不会是这里有什么印记，凶手为了隐瞒死者身份而刻意为之。更重要的是，这刀伤的切口大小，与我朝官吏的佩刀刀刃尺寸倒是相似……”
一番话毕，杨临颇见惊异，却听久不发声的丁歇忽然在旁笑道：“你个姑娘家的，倒是把这男犯的身子看得差不多了。”
这话说的杨临都觉粗俗丢脸，叶叒她好歹是当朝七品官员，不比路上的寻常女子，怎能随意轻辱？这厮成事不足倒是会惹麻烦，当真是个祸累。当下也无意为他开脱，只等着叶叒恼羞成怒，最好回去同她家那混世魔王告个恶状，让这混子吃些教训也好。
哪知叶叒也是一笑：“人死了，就是滩烂肉，有什么看不得的？”
丁歇轻慢得笑了起来，狭长的凤眼眯做一线：“再怎么也是个带把儿的，那物什死了也不能缩没了不是？”他说话时候总是拉长了语调，像在哼唱小曲儿似的，慵懒随意，又分明不是什么正经的歌儿。
叶叒仍是微笑：“卑职倒也没想这么多，只是将他当作肉摊上的猪肉来着。大人买肉的时候，难到还会刻意分辨公母么？”
这话说得丁歇似也一愣，垂头挠了挠鼻子，低喃了一句：“如今的女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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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叒那日回了青梅肆就一头扎进了卷房，连晚膳都错过了时辰，灰头土脸从那些发了霉的宗卷中出来的时候，已然明月高悬，万籁寂静了。恰逢了江玉鹄喝了花酒让人给抬回来，长史大人左踢右踹，骂骂咧咧地说着胡话，两个惜春楼的小厮哪敢说话，腿肚子上挨了好几下，还得满脸的堆着笑。
他这番模样若是抬回太尉府去，太尉大人倒还好，他家二小姐却是个厉害角色，非要让他狠吃一番苦头不可。江玉鹄吃了二姐几次亏，哪里还敢，因此桃都各花楼酒肆的小厮们都知道，若是江三少爷吃酒吃过了，便只会往青梅肆送，绝不可送回太尉府去。
叶叒见他喝的糊涂，本不想打招呼，哪知江玉鹄遥遥地望见了，浑浊的眸子里忽然凝起了精气神，指着她嚷嚷：“你，就是你！小叒儿……大晚上的不睡觉，干什么去！”
叶叒只得上前，她性子温和，面上总是含着笑意，此时江玉鹄醉得不成样子，她却仍是微笑答道：“刑部的案子属下查出些端倪，想翻翻卷宗确认一下。”
江玉鹄皱眉挥手：“一听就是个大麻烦！小叒儿啊，咱们就是给人大理寺打打下手的，你这么拼，拼坏了身子功劳还不是人家的。哥哥教你个乖，凡事缩着点儿，到了寸劲儿的时候稍使那么半分力，人家就念着你的好了。”
叶叒笑道：“多谢长史教诲，其实这些道理叒儿听又哥他们也说过。只是我一个女子，本也没想着如何飞黄腾达。就想着人命当前，总不能视而不见。”
江玉鹄有一瞬的怔忪，跟着便是一阵的叹息摇头：“小木头，怪不得姓‘叶’呢……”
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忽然又回过头来，含含糊糊地念叨着：“那也不急在这一时，今儿晚了，该睡觉了。”
“是呢，长史也好生歇息。”
江玉鹄一阵长笑：“不错不错，我歇好了，明日与他们再战三百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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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的儿子腿上有痣的没有查到，倒是工部侍郎赵仁的管家十日前报官，说儿子徐申已有多日未归。府衙亦派出人去查了，却只查到他自入了梅依姑娘的画舫后便再不见踪迹。那梅依姑娘哭着叫冤，说他分明喝了几杯酒便走了。查案的捕快寻不到旁的线索，只好先封了画舫，将一众人等圈禁起来，再往后便真是查不出新的了。他不过一个侍郎府的管家之子，时日一长此案便搁置了下来，亦无人再问。
叶叒打听到这徐申平日里最爱去云依楼饮酒听曲，左右没有旁的消息，第二天她便执着竹杖到云依楼看看。
要了徐申常坐的二楼座儿，方一上楼便是一怔，靠窗的座上，杨临已然叫了一桌子点心了。
杨临见她也是一愣，随即笑了：“哟，青梅肆的消息倒也灵通。”
叶叒与大理寺相交的这几个月冷嘲热讽听得多了，每每只是报以一笑，跟着上前说道：“既然杨司直在此，那我们必然所为的是同一件事。正好借座一下。我那官俸少得可怜，平日里都舍不得到这里吃点心，为了办案花银子，着实是心疼。”
杨临叼着杯沿，侧过头来冲着一旁的座位一点，示意她坐下。见她眼望着窗外，却偷瞧了桌上点心好几回，不禁暗笑，筷子将一碟水晶饺和一碟苏花糕往她跟前一推：“你帮着吃点。我为了不引人注意才点的这一桌子，甜甜糯糯的玩意儿其实不怎么喜欢。”
叶叒愣了愣神，脸上绽出明朗的笑意，执起筷子恭敬地道了声谢，还不舍得立时立刻地大块朵颐，小心地夹了个水晶饺，小口小口地咬着皮。
杨临看着好笑，却也不敢置信：“你青梅肆是太尉府那位小公子当道，听说他为人仗义，怎么对下属如此苛待？”
叶叒道：“长史大人是仗义，但他家实在是太有钱了，想不到世上竟会有穷人。咱们当下属的，拿着国家俸禄吃饭，钱不够花总不能伸手问他讨吧。”
杨临勾了勾唇角，略略点头：“也对。”顿一顿，又把梨花饼一并推了过去，“这也甜，我不爱吃。”
叶叒失笑道：“杨司直为何点了一桌子自己不吃的点心？”
杨临面上浮过漫不经心的笑意：“我平日里哪里吃什么点心，都是那小二推荐的。谁知道上来都是甜掉牙的……你吃不完便一并打包了回去，我若带回去，那帮子兄弟止不定怎么笑话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杨临摆摆手，侧过头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繁华街景：“吃吧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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