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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宫宴
次日,大雪依旧纷飞,漫天的白盖了万物色泽。曾有日光闪耀,星辰灿烂,都隐在云层雾霭之中,万物镀上了一层朦胧的美。无往昔斑斓,无过去清明,只有无尽的纯白,看似漫天柳絮春意温暖,实则冷冽沁人,冰彻骨血。
这宫宴办得虽急,倒也不仓促,往年留下的规矩,宫宴所需都是一应俱全准备好的,只因那吉日实在凑巧,若不今日办了,就得等到年后,便急忙办了。
这宫宴办得很是有讲究,皇帝与大臣们在华荣殿摆宴,皇后与诸位嫔妃,还有各家年轻的公子女郎在清心殿摆宴。
清心殿内,暖和如春,鹿皮地毯隔开了那地上的湿冷气。皇后满头珠翠,雍容华贵,端坐于宝座之上。前来的人们,一一拜过以后,分坐两侧。
妃嫔一侧,皇子公主、公子女郎一侧。宸妃打扮华丽,虽年逾四十,但美貌不改。她发髻高挽,琳琅满目的首饰几乎要乱了人眼,一身粉衣华贵,用金线绣着海棠花样,犹如天上仙女,美得似乎不曾下凡来过。
当今皇上后宫并不算多,这么多年受宠的也唯有宸妃一人。他有四位皇子,一位公主。长子慕容矜不过十九,乃皇后在皇上还未登基时所出,早早地便立了太子。二皇子慕容肃年方十七,为宸妃所出,最是得圣宠,多少人赶上去巴结。三皇子慕容毓不过十二,年纪尚轻,但母妃出身小氏,不容小觑。四皇子慕容晏年纪尚幼,才六岁,天真活泼,招人喜爱。
而这唯一的公主,德合公主慕容心,是皇后的嫡女,皇上唯一的公主,最是得宠。只是她琴棋书画无一精通,是大名鼎鼎的“废柴公主”。她今年不过十五,只是和皇上撒撒娇,便在宫外有了自己的公主府,满府装饰华丽,令人艳羡。
只是这公主性子跳脱,从小没个正经,一心痴迷于阙家小公子阙容,哪怕看不懂书法的妙处,也要把阙容的字一一买下,成为多少民间百姓的笑谈。许多人猜测,德合公主府与阙府在一条街上,都是慕容心的一腔痴情。
皇子公主们坐在一块,穿着华贵,令人移不开眼睛。
“母后,今日您这身打扮,真是雍容华贵呢。”慕容心一张小嘴最是甜了,正哄着皇后,净说些花言巧语,忽然嘴停了,目光转向殿门,眼睛都发直了,众人想也不想,便知是阙容来了。
阙容与裴风一同进来。裴风素爱穿白衣,只是今日是宫宴,穿白是大不敬,只得换了一身紫衣,平添了几分贵气,叫人挪不开眼睛。阙容一身蓝衣,倒风流倜傥的很,随便勾勾嘴角都是要勾了人魂儿去。
他们行礼之后入席,不知吸引了多少大家闺秀的目光。裴风习以为常,从容地坐下,没想到左边是阙容还有慕容心,右边就是司图南和谢长韵,他不禁感叹,这宫宴位置的排布真是讲究。
春寒平日里是不跟裴风出门的,只有这种重大场合才会随侍在侧。他性子清冷孤傲,众人都是晓得的,因此没有几个不长眼的会来攀谈。
裴风觉得无事,一边喝茶,一边听着阙容讲个没完。阙容骨子里带着几分文人墨客的风雅,聊天也极是有趣,天南地北都能聊上几句,就算裴风话少,他也能讲相声似的继续说。
只是此刻,慕容心缠上了阙容,阙容不得已只能应付。裴风耳根子一下子清净了,倒有些不习惯,转向右边的司图南,问:“谢长曜在何处?”
司图南知道裴风和谢长曜私交不错,也不觉得奇怪,道:“他继任家主以后,就得去华荣殿了。”
裴风又掀开茶盏盖子,任凭一张脸隐在水汽氤氲之间,淡淡道:“是该如此。”
这时,一道颇为尖刻的男声打破了宴会虚假的客套,他一脸不屑,似是在抱怨:“这谁还敢吃烧鸡啊,想让我也上吐下泻不成?”
这人便是小山眠了,虽和裴风阙容都是世家嫡子,但从小娇惯着长大,性格高傲自大,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但他本性倒也算不上坏,反而十分善良,对贫苦百姓颇为同情,只是性子娇纵不会说话罢了,平常大家也都让着他三分。
小家与旁的三家不同,历史短些,祖辈又是经商发达的,免不得染上几分铜臭味,也比其他三家更浮躁些。小山眠是嫡出唯一的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妹妹小山笑,就再无别的了。
“哥哥,”小山笑蹙眉,压低了声音,“母亲今日让我特地多留心些你,你可别胡来。”
小山眠依旧喋喋不休:“我说的也是实话啊。”
“就是就是,大哥哪里说错了?”小恋云出声,她是庶出的女儿,母亲是个青楼名妓,常常被别人看不起,一有机会就要与小山笑作对。
谁人不知,小山眠是在讥讽谢家的膳馐楼出了岔子?那锦绣烧鸡害了不少无辜百姓,可是最近的热谈。
只是这横在两家中间,都不肯轻易得罪了哪家去,一时间大殿内安静了下来,再无人语。
“什么时候,庶女也能参加宫宴了?”江渝说道。她是礼部尚书之女,和谢长韵交情极好,见谢长韵气得小脸发白,手指绞紧了帕子,又怎么肯甘心。
司图南揉着谢长韵的手指,让她放宽心些,当心气坏了身子。小恋云可就不服气了,道:“我虽是庶女,也是家主允许参加的,你还敢质疑家主不成?”
江渝一时也气着了,说不出第二个字来。司图南蹙眉,道:“烧鸡一事,谢家定会给一个解释,又与今日宫宴何干?”
小山眠刻意叫仆从把那烧鸡放远了些,道:“谢家给一个解释,何时轮到一个外姓人发话了?”
这便是在讥讽司图南只是个养子了。司图南好不容易忍下了把这一人暴打一顿的冲动,刚要开口,一直喝茶作壁上观,一张脸隐在朦胧水汽里,好似神仙的裴风开了口。
“这是宫宴的菜。”裴风声音清冷,但掷地有声,“膳馐楼不敢与御膳房作比,您抬举了。”
裴风也不理会气急败坏的小山眠,兀自不知发着什么呆。他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就是在同龄人心中很有威信,说话比长辈还管用。只要他这么一开口,便是盖棺定论了,众人也不去管小山眠了,各自寒暄着,只有小山笑还安抚着她那有点傻的哥哥。
“多谢。”司图南微微一笑,对裴风说道。
裴风面不改色,道:“事实如此。”
宴会举行到一半,宸妃率先开了口,道:“皇后娘娘,我看这宴会十分无趣,不如找点乐子,如何?”
皇后素来端庄,道:“宸妃有心了。比如说?”
“我知道各位皇子公主,公子女郎,都是多才多艺的,不如大家都来表演助兴,如何?”宸妃用帕子稍微遮了遮嘴,娇笑着,“就从我们唯一的德合公主开始吧。”
谁不知道,德合公主并无才艺傍身,宸妃此举,明显就是来刁难慕容心的。
好在慕容心并不是那般脸皮太薄,任凭她人欺负的女子,她眉眼弯弯,道:“娘娘可折煞儿臣了呢,谁不知道儿臣并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就别碍了大家的眼了,把时间留给那些有才华的人吧,不如——阙公子,如何?”
阙容没想到慕容心把祸水东引到他头上来,只好道:“在下不才,只会写两个字,难登大雅之堂。”
皇后自然也要为自己女儿解围的:“本宫最近新得了几方好墨,如若阙公子不嫌弃,就给公主的公主府,还有这清心殿,写两块匾额吧。”
慕容心听到此言,喜不自胜,一直偷瞄着阙容的反应。皇后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阙容又岂有不应的道理,他道:“只是大家光看在下写字不免无趣,不知裴公子可愿意弹奏一曲?”
谁人不知,裴风擅长音律,尤其琴修得极妙。不过十二岁,便得了一把琴,名“晦朔”,乃京都第一琴师所赠。
裴风放下筷子,道:“今日恰好带了晦朔,未尝不可。”
慕容心一想到阙容要给她的公主府写匾额,欣喜若狂,又道:“那便再叫上小女郎舞剑可好?阙公子书法极佳,裴公子琴技一绝,小女郎舞剑无人可比,放在一块,当真是难得的妙景了。”
小山笑从小就喜欢花木兰替父从军,穆桂英挂帅的故事,其信仰就是巾帼不让须眉,武功连得比寻常男子还勤奋,舞剑更是不必多说,当年在皇宫里读书时,无意间展露一招,便惊艳四座了。
小山笑莞尔一笑,道:“奴家并非拒绝公主的好意,只是这哪里有剑呢?”
参加此等重大宴会,所有人都是不能带利器的,众人一下子犯了难。倒是小山眠,顶着众人疑惑的目光,折了一根长长的花枝来,递给小山笑,道:“阿妹就用此物代替可好?”
如此,三人便开始表演了。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裴风无空去问小山笑要什么曲子,便捡了有名的《广陵散》来弹。他手指随意拨弄着那冰弦,似是玩闹,琴音却不糊弄人,音调皆准,比起原曲叙事的起伏跌宕,更添了本人的几分开阔心境。
小山笑把那花枝作剑,却一点也不含糊,随着她利落不拖泥带水的动作,那本是娇媚万千的花枝,也镀上寒光闪闪,颇有破开朔风之势。
表演完了,众人无非夸耀而已。阙容早已习惯了这般虚情假意,回了座位上,假意奉承一圈后,也懒得理人。一个人倦倦地吃着,像只晒太阳的猫。
慕容心见他似是不快,得了匾额的那些快乐,都不知道飞哪去了,也跟着焦急起来,道:“阙公子,可是生本公主的气了?”
“不敢。”阙容客套地回着,脸上还是冷冰冰。
慕容心这下是真没心继续宴会了,食不知味起来。裴风见了这幕,无奈道:“你何苦给她脸色看。”
阙容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不知,我素来这样。”
他这话不留情面,丝毫不给公主面子。旁人上赶子巴结的公主,他却是弃若敝履,连多瞧一眼都不肯。
“公子不喜欢,不多说话就是了,闹得太僵,反倒不美,毕竟也是公主。”春寒明白裴风的意思,一边布菜,一边解释。
阙容嘴还含着筷子,这会子却是殷勤,眉眼一弯,道:“我记住便是了。”
丝竹之声不绝,舞姬姿色柔美,慕容心见了愈发气恼。原来阙容是个风流人物,在艳俗场欠下的风流债也不少,一见了貌美的舞姬,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阙容前几天给京都第一花魁写了首词,还起了个名儿叫朱颜。
正当慕容心食不下咽时,皇后开了口:“初雪宫宴后,本应是赏梅宴,今年本宫见你们也到了适婚年纪,便擅自做主,在梅花树上绑了布条,上头写了诗,你们抓阄,每两人会在相同的树下相遇。若是一男一女,便有情缘。若是同性,且作朋友便好。”
皇后的话,还有谁敢怪她擅自做主?众人只管抓了阄,看了诗,去寻对应的数便是了。
裴风对此类活动不甚感兴趣,就随意拿了最上头的一个,打开一看,写着“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竟是情诗。
他终于来了兴趣,遣散了春寒,披上斗篷,孤身一人去梅园里寻那棵枝上绑着棉条,写着对应诗句的梅树。
只因别人都是千挑万选,小心翼翼地找,只有他一人如此随性,成了头几个到树下等候的。他站在那梅树下,白梅与雪融为一体,远远望去,是花还是落在枝头上的新雪,都模糊一团,分辨不清了。
司图南一棵挨着一棵细细找着,见裴风一身紫衣,站在树下那么明显,就没好意思过去,绕开了裴风,继续寻找。结果他除了那棵树,满园都逛完了,才肯认命——自己幻想了半天的梦中情人没有,只有几乎出家的裴风了。
他年长裴风几岁,性子却不比裴风沉稳,悄悄走了过去,本打算吓一吓裴风,没想到裴风连根睫毛都没抖一下。
裴风的震惊,似乎是看到了司图南那张脸,才后知后觉开始的。他那一刻慌了手脚,转过身去,不看司图南,沉声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对啊,我又不瞎。”司图南看了看那纸条,又看了看梅枝上的布条,吐吐舌头,“怎么?嫌弃我?”
裴风无奈地看着表情丰富的司图南,道:“没有。”
“既然来了,就是有缘,我们就是好兄弟。”司图南象征性地拍了拍裴风的肩,只是没想到裴风虽然清瘦,但个子高挑,他费力地踮脚才能轻松拍着。
司图南在内心抱怨着自己的身高,沉默半晌,道:“我问你个问题,你问我个问题,我们都要如实回答,怎么样?”
裴风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很显然,这个人只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已,他早就看穿了。
“我记得你小时候又顽,又爱哭,真的是个爱哭鬼,我们都叫你小池塘,怎么现在完全判若两人啊?”司图南回想了一下第一次看见裴风,那时候他不过四五岁。虽然随着年纪长大,人会更成熟稳重,可也没有这么厉害的吧?
这个问题好像还真问住了他,裴风盯着脚尖,沉默了好一会儿,给了个简短的回答:“大病一场。”他想着,这顶多算简略回答,并没有骗人,所以也算是如实回答。
“哦,原来是这样。”司图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满是同情地看了看这个清瘦的少年,“以后多吃点肉,好了,你可以问我了。”
这似乎又是一个很难的问题,裴风盯着司图南左眼下的一点泪痣,又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你和谢小姐?”
“没想到裴公子也是个俗人,张嘴就问别人的姻缘啊。”司图南笑眼弯弯,拿裴风打趣可是他的人生乐趣之一,“我也不知道,但我觉着,娶她,好像还不错。”
裴风本来搭在梅枝上的手,忽然一用力,啪嗒一声,折断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只装作是故意折梅欣赏,脸上薄红,道:“的确。”
司图南心比较宽,自然也没注意到裴风的这些别扭。他突然认真,很是煽情地对裴风说:“多谢当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当年,司图南还是个毛孩子,没事就爱到处乱跑,谢家主也依着他。没想到他读了几本不正经的武侠小说,便觉得自己是江湖第一大侠,理应为民除害,仗剑走天涯,就孤身一人去了野狼山。
野狼山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京都远郊的一座荒山,多年无人踏足,山上遍布野狼,连山脚下附近也没个住户,据说进去的就没有出来的,何况司图南一个打了鸡血的小毛孩子。
当年他差点命丧狼口之下,谢夫人和谢长韵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也难为裴风比他年纪小,还把他从野狼山上带回来,一时间名动京都,成为一段美谈。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司图南一背都是伤痕,几乎背上就没一块完整的皮了,而当时年仅十二岁的裴风却毫发无损,不禁让人怀疑,裴风是不是个神仙。
也是自打那时起,裴风一年都有大部分时间称病,不外出,在皇宫里读书时,也是深居简出的,一个好好的,金贵着的大少爷,几乎过着苦行僧般的日子。
司图南觉得是自己当年的年少轻狂害惨了他,一直内疚着。
“提这个做什么。”裴风看着那白梅,轻轻拂去了霜雪。
司图南突然握紧了裴风的双手,给他暖手,道:“这么些年,你的身体没问题吧?”
裴风好像是被吓着了,也好像是因为其他的原因,轻轻眯起眼,打量着一脸关切的司图南,道:“没事。”
说完,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抽走,兀自想着心事。
“司图南。”他轻轻唤着这个名字。
司图南觉得他声音很好听,特别是在念自己名字的时候,便欣然道:“在。”
“祝身体常健,平安喜乐。”裴风把手上的白梅递给了司图南。
司图南看着裴风那双桃花眼,别人的桃花眼都是多情,唯独他的冷冽。
可此刻,那双冷冽的眸子像是化开了寒霜,满是春水,万千柔情,让人难以不动容。
一个大老爷子也不由得心神荡漾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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