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坦白
州学为远方求学子弟准备的宿房,不大也不小。只容得下一方书桌,几把椅子,两张床铺。桌子后方的墙上靠着一尊书架,摆满各式各样高高低低的书籍。
桌上笔墨纸砚俱全,余生正聚精会神地握着一支笔誉写文章,搁在左手边的是一沓薄薄的纸张。顶上的那张,其上秀丽的墨迹还未干,显然刚刚完成。几缕微风从窗子外吹出,摇动细碎的斜阳,在屋内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圈,最后恋恋不舍地从窗隙间逃去了。
六年了,那时背个摇摇晃晃的小竹篓,第一次站在州学门前惊叹不止的少年已然变了模样。面上的新奇早已换副模样,在书香中意气风发,眉宇间尽是生气盎然。
他一身白袍,木簪束发,阳光为他镀层金光。方寸间的美好被吱吖的推门声打破。
余生恍然抬起头,掌心里悬根笔杆。迎面而来的,是自己的好友,沈图南,字适。
他说他心仪之人最爱墨蓝,于是常穿着墨蓝袍子来回转悠。余生觉得自己跟那个心仪之人蛮有缘分:他喜欢的,也是墨蓝。
沈图南缓缓从阴影处走进阳光,领口的黑色暗纹熠熠生辉。
“又被王学博罚抄了?”
王学博是个糟老头子。教书教了大半辈子,积累了无数经验,对付那些上课贪睡的学子游刃有余——抄书是他最常用的惩罚。
余生点点头,搁下笔。他面无表情地越至沈图南的身后,合上木门,后一声叹息。
“胡人,要打到这儿来了。”
屋内一片寂静,阳光的随影微微摇晃。
“我本以为,朝廷不会放弃锦州的……”
“余生。”沈图南按下他的肩,让他坐到榻上。一个转身,自己也坐了下来:“许多富贵人家听了这消息都卷铺盖逃了。我大概也要逃了。”沈图南哈哈笑着,可惜并没能缓解余生心头的郁闷。沈图南显然也认识到了这点,思虑一会儿,又开口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朝廷库中无银,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来不及呢,哪会管你西南小小的一方锦州?”
余生眼中的生气尽数散去,只有一点不明的情感跳动着思绪。“可他们走了……锦州城的百姓,他们怎么办?”
我怎么办?
余生脑海中跳出这句话。这才是他的心意所在。他之所以没有说出来,拿“锦州城的百姓”当掩护,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那一点可怜的虚伪罢了。
在州学的几年,学问不见长,虚荣却长进不少。余生贪生怕死,可他知道只有勇士才配得到赞赏,而懦弱的人只会被唾弃。他学会了隐藏,察言观色,给自己戴上一张张面具,把种种真实的念头像今日这样埋入心中,接着换上一套完美的说辞……总之,表面功夫做的极好。可底子也没那么差——
他对于妈王伯,是真心实意的。
战火来了,凭靠一个小小书生,能在乱世里存活多久?他们无权无势,就像风雨里的一株草,随风飘零,落在不知道那个旮旯,躺在青石板上,被路人踩碎在脚下……在乱世里,他们就像一只蚂蚁,可以普普通通地被人踩死,尸骨寒去也没人会在意。
他攥紧双拳,眸中是怒火,是悲切,是一丁点的无能为力……他想升官,想高升,想不被人踩在脚下。不想再一次变得无能无力。
沈图南忽然笑了笑,站起身来。
“锦州城的百姓还轮不到你来担心。还有我和我爹呢。”他说,似乎带着某种寒意。
沈图南抓住余生的肩膀,吼道:“你应该想的是于妈,是王伯,是你的弟弟石令!而不是什么狗屁苍生!”
“收起你的那套嘴脸。跟我谈谈。”
某人的肩膀松动,又重新坐回余生的旁边。余生呆滞了。
他有些恼羞成怒,张嘴想要辩驳,却被后两句话硬生生卡住喉咙。
余生冷静下来。无力地朝沈图南偏头,勾起一抹哭笑:“那套嘴脸早就成我的了。早就成了我的一部分。卸下来?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啊。”
沈图南的身子僵住。过了好久,他才再次开口:“余生。在这儿,没人会比我更了解你。我曾经告诉过你,告诉过你很多次。你不必为自己的贫寒出身而对别人唯唯诺诺,也不用学别人那套恶心嘴脸,——把自己装饰的,十全十美,光彩照人——把自己装饰的无坚可摧——”
“你只需做你自己。”沈图南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呼一吸绵长而颤抖,在隐忍那夺眶而出的泪水。
“可你却发其道而行之。我本想着,对我,你可能还会真诚那么一点。可是你呢?”
“你、你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
沈图南的话语像鞭子,一记一记,七横八斜地朝自己狠狠打来。余生的身躯呆呆坐着,那鞭子重重甩进心底,留下道道凄惨的血印,骇人的血迹直流,疼痛钻心入骨——可外壳却刀枪不进,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勉强操动那壳子,僵硬地摆摆手:“你说对了。”
他语速很慢,似乎时光都要慢下来了:“我就是这么一个废物……虚伪的废物……你走吧,图南。我不值得。”
“不值得,不值得!”
蓝袍子的人忽然仰面朝天,哈哈大笑:“可我沈图南,为何就是心悦你这么个虚伪的小人!一个废物!”
余生似乎受了很大的震惊。
“什么……”
话没说完,便有一人急急朝自己冲来,接踵而至的,是炽热的吻。
他打翻桌上的砚,墨碎雨般撒了满天,落在深蓝的袍子,开在月白的衣摆,染进木板,混进一滴清泪,徘徊在吻得激烈的唇边。
余生没来得及清醒,沈图南就放开了他。十七岁的男子,脸上棱角分明。浓黑的眉毛勾勒出高山的轮廓,凌冽地一起一伏,苍劲有力地收尾。眼眸深邃,鼻梁高挺,嘴边吻着一滴墨泪,睫毛上满是小巧的晶莹珠子。一抹乱发贴在脸上,倚靠浅浅的红晕,眸中是无处可以宣泄的悲哀。
“一回,最后一回……反正再也见不到了。”
蓝袍的男子缓缓靠近余生的耳畔,轻啄一口:“有缘千里来相会。”
“初见那日,你是这么告诉我的。”沈图南说,“可能我们本就没有什么缘分吧……如果不是我总缠着你,连分都不会有……”
他紧紧抱住了身下的人:“明日,我爹爹就要带我逃走了,做个逃兵,但至少能保命。可我们会回来的。率领百万雄师,击退胡人,收复失地……”
他松开他,撂下一句话,匆忙逃离。
“你也保重。”
余生呆呆的。
一颗泪,圆滚滚的,扭动着肥大的身躯,从眼角一跃而出,被泪痕拉的细长——没入领口,再也没了踪影。
白衣人痛苦地呜咽,嘶嚎,却发不出声音。墨迹梅花般点缀了袖袍,又染了泪,滑稽地染黑泪痕。
余生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有无名怒火压在心头,却怎么也不肯宣泄出来:软弱,虚伪,弱小,无能为力……一桩桩一件件自己全都不想展现的东西,凝成一团怒火,又渐渐被熄灭,扭动着,化为满地灰烬。
他抬头,却看到了王学博:那张时常怒气冲冲,温雅博学的脸,此刻突然老了十年,变得沧桑,布满皱纹,疲倦不堪。
一个包裹飞进自己怀里。
“整个州学的人都逃完了,只剩你一个。”
余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弱不禁风。面上是风干的墨迹。
“洗把脸,快走吧。胡人要来了。”
风瑟瑟吹过,满地的落叶,凄清萧瑟。
“那您呢?”
王学博站在余生对面。他摆摆手,言语间是万千沧桑:“我教了大半辈子的书,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州学里!”
余生欲言又止,王学博却示意他打开手中的包裹。王学博一身灰色麻衣,他转过身,迎着风,负手而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图南让我给你的。你快走吧。那孩子对你,倒是真心的。”说罢是几次叹息。
余生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崭新的丝绸蓝衣。
学博清癯的身板被风吹打着。余生不可思议地微睁眼睛。他身上,似乎有人世间的最后一点孤注一掷。他要守护这小小的州学。即便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即便知道自己无能无力,他还是选择站出来,与这州学,不、还有他的毕生精力,全部葬送在战争的火海里。
余生眼眶微红。他恭恭敬敬地合掌推向前,弯下腰去,恭恭敬敬的一拜。
“学博,保重。”
余生进屋,洗完脸收拾了东西,绕过庭中立着的老人,从后门出去了。身上的墨蓝绸衣埋在氅衣下,沐着澄清碧空,一步一步,踏着脚下的落叶,朝城门走去。
自己这个花架子,只有半肚子墨水,能干什么去呢?
不如……不如去参军吧。保家卫国,死了也是一项殊荣。最适合自己这样的假把式了,不是吗?沈适……他估计也在营里,说不定还能碰见他……
余生自嘲地笑笑,兀自前去。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