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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翌日清晓,黛玉方起身便闻屋外吵吵嚷嚷嬉笑声,眼看须臾宝玉就要进了内间。黛玉忙让紫鹃出去拦住:“就说我尚未梳洗毕,先请宝玉到老祖宗那里去。”紫鹃虽不解仍依言去了,回来一壁服侍黛玉晨妆一壁往铜镜里偷眼觑着黛玉。黛玉心知紫鹃素来心思细腻,体贴周到,眼见自己如此不同以往自是满腹疑惑,只是她此时心中心绪复杂,欲理尚无头绪,只得假做不觉,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随即来至贾母房内,只见诸长辈、姊妹同宝玉皆在座,贾母见了黛玉忙拉过一把搂住,一面问着“玉儿可是昨儿受了风还没歇过来?怎么没和你宝哥哥一起过来?夜里可有咳嗽?”一面怜爱的摸索黛玉头脸不迭。黛玉自是一一应答,心下却叹息,外祖母此刻对自己当真是万般慈爱的,只是为何后来又会对重病的自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任自己病逝了呢?黛玉抬眼瞥见只管猴在贾母身上撒娇卖痴的宝玉,寒意渐渐漫上心扉。是了,那时阖府上下不是正忙着成就宝玉和宝姐姐的好事,谁都不愿自己死讯冲撞了,除了紫鹃等人个个装聋作哑、恍若未闻。只恨自己那边刚挣扎着断了气,这边贾母竟说出“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你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这样的绝情话来,再与如今所言两厢对比,真真让人寒彻肺腑。
这边宝玉一见了黛玉忙殷勤凑来嘘寒问暖,却见黛玉只是懒懒的不大理会,还道是自己哪里不周全又惹恼了她,只顾一味做小伏低,讨情赔罪,全然不顾在一旁其母亲王夫人是何神情。座下王熙凤、三春姐妹等又拿了宝黛二人情态取笑,直逗得贾母掌不住笑,王夫人勉强扯了扯嘴角,邢夫人不以为意,李纨站在一旁木木然,唯有宝钗摇扇微笑不语。黛玉将各人反应尽收眼底,暗叹自己一直以来竟是个傻子!原来众人的态度早已初现端倪,只是自己往日目下无尘,何曾留意这些细枝末节,只一味捧将痴情错付,终至后日孤苦无依的境地。黛玉蓦然想起远在维扬的父亲,父亲现在可还安好?她心知一载过后父亲便要如母亲一样病故,她定要在那之前回到父亲身边去,尽己所能挽回父亲的性命。而眼下她唯有先尽快打破眼前这步履维艰、做不得主的局面,才能在将来为父亲助力一二。
一时摆开菜撰,众人陪着贾母用过早膳便各自回房。宝玉原要与黛玉一道儿瞧些宝钗带来的土仪新鲜玩意,却被黛玉以身子不适待要歇息为由拒了。这宝玉自今晨始便一直被黛玉有意避开,此刻心中自是委屈又纳闷,只管呆呆在碧纱橱外杵成个木杆子。袭人等见了好笑,忙拉了他去哄着到梨香院宝钗那里玩去了。这边黛玉方得了个清净。胡乱打发了紫鹃去药房取了下旬的药来,又让雪雁唤了王嬷嬷进来。
瞅着空档,黛玉坐在桌前,微阖双目,尽力回忆在那太虚幻境中所见所闻的卷册判词及《红楼梦》曲,末了提起笔来依次默下,至写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方一句搁笔沉吟。蓦然抬首才见王嬷嬷已垂手站在屋里了,见她在写字未敢打扰。黛玉忙笑着让座,见王嬷嬷挨了半边绣墩坐了才接下道:“昔日母亲在时常惦记嬷嬷的风湿症痛,如今初雪已降,都中比咱们那又更冷些,夜里可会骨头疼?”王嬷嬷闻言忙笑道:“之前还不觉怎么样呢,倒是昨黑觉得有点不利索,忙把炕热热地烧起来了。倒是姑娘,每每入冬总要犯一场咳嗽,可定要善加保养,再不能使小性儿不喝药的。姑娘身子将养好了,不但老奴放心,便是夫人泉下有知也才安心。”因提及贾敏,两人皆是默了,黛玉更是心中酸楚,若是娘亲尚在,自己今日后日又哪会寄人篱下,遭受那般磋磨。
因着正事,黛玉只得敛下愁容,重整精神复又道:“嬷嬷随我来至都中,也有一年未见鸾镜姐姐同王家哥哥了,可也是惦记的很?”这王家哥哥说正是王嬷嬷的独子王修,也是黛玉的奶兄,在林府与林海手下当个管事;而鸾镜则是旧日贾敏的婢女,也是王嬷嬷的干女儿。昔日贾敏得用的四大婢女已尽皆婚配,除了其中一个赎身嫁出了府,余下三个皆是在府内配了小厮作了管事娘子。这鸾镜正是前几年贾敏后提上来补了缺的,年纪只比黛玉大了四五岁,极是忠心稳妥,做事周全的一个丫头。自夫人去后便替夫人收拾着嫁妆等旧物,安分守己的做些琐事罢了。黛玉今日的正事便是为了她。
这边王嬷嬷提及儿女不禁笑得慈祥道:“我那个不成事的小子,托老爷的福能跟着四处走动长点见识,如今闲了倒时常来信问我。只是鸾镜这丫头,自夫人走后总瞧着不大舒心,只管挂念夫人,整日闷在屋里。也不常跟我叙叙,倒叫我忧心的很。”黛玉也跟着笑了,道:“既如此,何不让鸾镜姐姐出门散散?想来如今府里也没有什么大事劳动她,倒不如接了来都中与您老人家作伴呢。”此言一出正中王嬷嬷心思,鸾镜与她不是亲女胜似亲女,能有女儿在身边陪伴照顾着自然是极好,忙道:“姑娘此话可是当真?只是哪有做奴才的撇下主子自在去的道理,再一个鸾镜本是个劳碌性子,叫她受用她也不肯的。”黛玉道:“这倒不妨,只等我跟父亲说便是了。她本是母亲的婢女,为着尊重原不敢使她来伺候我,只当来替我在大褶儿上周全着,再调理几个得用人罢了。”
王嬷嬷见干女儿有望进京来,自是喜得眉开眼笑。黛玉又嘱咐王嬷嬷明日悄悄过来取了自己给父亲的书信,雇了平日与王修往来信件常用的人快马送去扬州,脚程若是够快,鸾镜正能赶上林家送年礼入贾府的车马一同进京,届时,黛玉的打算方能徐徐图之。想来等父亲见了自己的信件,便能明白黛玉的一番用心了。
一时王嬷嬷去了,紫鹃也取了药回来。转眼见了张素笺搁在案上,墨迹尚新,只当是黛玉方才做的新词,便同其他诗词笔墨一同收拢,拿了个白玉雕双兔镇纸压着。黛玉见她拿了那词原是一惊,知那纸上的天机不便随意泄露。随即又想到紫鹃不识字便是看了也无妨,这才暗怪自己大惊小怪。见紫鹃瞧着那些诗词书本隐隐有羡慕之色,不由心中一动,问道:“紫鹃,我若教你读书,你可愿?”紫鹃冷不丁听到这句,回过头来看着黛玉,神色讶然。黛玉又笑道:“也不必多费多少工夫,又不是指你蟾宫折桂呢!只是将那常用的词句诗赋认得便是了。”
可知紫鹃平日里眼看黛、钗、探等闺阁儿女吟诗作赋、清雅高洁、别有意趣,自然心生羡慕。又见雪雁两年前在林府便随黛玉一同开蒙进学,年纪虽小却已有千字在腹中,虽不能吟,大致尚能听懂得宝玉等人之诗词。反观紫鹃虽长她几岁,但身为贾府家生子,从小只学着怎么伺候主子,哪曾有机会读书识字?紫鹃尚算聪慧,有心多学本事,又兼之平日伺候黛玉笔墨,不识字多有不便,此时听得黛玉之言不觉又惊又喜,生怕黛玉后悔似的连连点头应下。黛玉不禁莞尔,当下便开了书橱,翻出来几本蒙学书物递与紫鹃,紫鹃看了笑道:“这本书也是三字三字一起的,倒和雪雁常看的那本宝贝书一般模样呢!”雪雁闻言也凑过来看,原来紫鹃正翻着一本《三字经》,下面又是一本《百家姓》并《千字文》。雪艳嬉笑道:“我看的那本是《医学三字经》,同你这本可大不一样。”说罢便得意地诵了起来:“医之始,本岐黄,灵枢作,素问详,难经出,更洋洋,越汉季,有南阳,六经辨,圣道彰……”紫鹃也不甘示弱,半分玩笑道:“我只管下功夫记诵,终一天比得上你这丫头,你且瞧着。”黛玉在一旁见他二人嬉闹,只觉安慰。
雪雁年幼稚龄,不喜读书,早年不过是给黛玉伴读时应个卯罢了。却唯独对岐黄一道生了兴趣,每每林府延了大夫来请脉,雪雁总是细心留意些症状药理,默默记得熟练。黛玉发现她这一天赋后,便让管事搜罗了些医学典籍来,雪雁更是如获至宝,虽将将能研读些入门书籍,却也兴致不减。
这边黛玉同紫、雪二人自是日日读书习字,各自忙碌不知时日。忽又听闻凤姐那里来了个乡下亲戚打秋风。黛玉正觉长日无聊,遂带了紫娟雪雁出来,欲会一会这知恩图报的老实农妇刘姥姥。
与此同时,扬州,林府外书房。
哐啷一声重响,似是茶杯被随手撂在案上,半晌复又闻得悠悠一叹,一张笺纸靠近烛火,舐的簪花小楷渐化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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