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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引魂埙•下
1
我非安贫乐道之人,骤然间流落异世,并未惊诧绝望还尚算乐观,皆因我早已心存死志。
我父慷慨赴死前曾亲口嘱托我将他火烧焚化,骨灰洒入江山大海,与天地共存。
我生于盛世泰平,曾见锦绣江山如画繁华,少年时遭逢巨变,朝野倾塌,烽火战乱,生灵涂炭。我等长歌门弟子慷慨以歌,莫问相知,同赴战场。
我的师长同门,至交好友,纷纷陨落在这场席卷而来的战火里。唯独余我一人,茕茕孑立,陡然一身,犹如孤魂,至此封琴断弦,再不问人间。
若那日腰间悬挂的引魂埙并未落水,我终有一日也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回到梦中那个桃花自开败,仙鹤闻琴来的相知山庄。
未曾想时空转换,纵然山海可填,人心不可掌控自如。待我发觉动心,恋慕上次次救我性命的异世神明,为时已晚。
如何知独坐山崖日日吹奏埙,原为引动亡故在他乡的魂灵来见,尚未重逢故人,却已悄然招惹上另一段孽缘。
然人与神,差别犹如鸿沟天堑,不可跨越。我早早抹去妄念,祈求神灵莫再与我想见,不见亦不念,时光流逝,所思所想亦会冲淡。我非匪石,区区人类,韶华易逝,弹指白首。
至此终年,人生种种,难以忆起,仿若幻梦。浮生大梦一场,生死之间,不过梦醒与否。常人惧怕死亡,焉知己身并非梦入一芳华幻境,唯死亡可自梦中清醒。喜怒哀乐,颠倒梦幻,皆为镜花水月。
只是苍头白发之际,时爱酣睡,不免梦回前生,虽无可论对错,到底意难平。
2
我只不会遗憾,你永远不会看见我满面风霜,发尽斑白的模样。
而你乌发如墨,眉眼如画,少年依旧。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而今真个悔情深。
山崖上松柏常青,涛声如旧,人间盛衰更迭,清风与明月兀自长在。
我说得不错,你只需一眨眼转身的功夫,我便埋进了半截黄土。
3
我说完了故事,便端起身前茶杯,抿了一口润喉。
庭院里传来清脆的一声惊鹿敲打在石壁上的声响,我与对坐的白发阴阳师俱转过头去,恰好看见夜色与灯火温柔渲染下,那名为姑获鸟的高挑女妖头戴斗笠,手持伞剑抱臂站在樱花树下。古树繁盛,撑起巨大的花冠,恰一阵清风,樱吹雪纷纷扬扬散落在姑获鸟的斗笠,还有一片,打着转儿飘落进屋子,躺在了红色的埙上。
我伸手拂去那花瓣,沉默不语。
檐下悬挂风铃纷纷发出清响,好一阵搅动人心。
“珑姬的来历实在令人唏嘘。”阴阳师一敲折扇,“不想还能听到如此令人伤怀的凄美故事,即便是大纳言大人硬塞来的麻烦差事,在下的心情也稍微平复一些了。”
只是稍微吗??闻言我不着痕迹抽了抽嘴角,借着喝茶的动作以袖子掩盖了。
“想来应是执念,我死后魂魄便依附在此埙上,时常在月光下显出少女时的身姿吹奏它,便被人当做有神异的宝物献给了国守。”
如果我长得丑一点,大概就是需要拔除的邪祟了。
“我前生并未有什么夙愿存在人间,附在埙上也不过是因为它是我师父的遗物。颇有些不足为人道也的灵通罢了。”我掏出帕子轻轻按在嘴角,“那位大纳言大人嘱托了您什么?想来又是些抛弃痴心女子的人渣行径,推给旁人替他收拾烂摊子吧。”
阴阳师敲着折扇,嘴角噙了一丝笑意。
“大纳言大人日夜受到无名冤魂的骚扰,不胜其烦,打发人来向在下求助。在下不过例行公事,在他宅子中稍作巡视,便发现了珑姬寄居的埙。”
我恍然大悟,想来他是借那大纳言受冤魂骚扰一事,干脆将我从那人的宅邸里带出来。不枉我暗中留下蛛丝马迹,又以埙音诱之,引那位博雅三位去桥边发现水中溺死的女子尸骨。
我终老之地,曾有一任国守为疏通关节,讨好上司,将我附身的古埙放在一众金银珠宝,古董文玩里奉送于大纳言。那个贪婪又好色的老头一听这埙在百年前曾为一绝色美人所有,每逢圆月夜还能在月下看见那美人的身姿,立刻将古埙留下了。后来始终不见古埙有何玄妙神通,便搁在库房里吃灰。直到他在外头寻了一个美貌女子做情人,某日一拍脑袋将我从灰尘里捡出来,赠给那女子。
历来文人雅士,权贵世家,但凡欲求棋琴书画四角俱全的,通常都是学习古琴或是笛子。二者品性高洁,音色雅正,俱是上上之选。埙乃乡野之音,又为超度亡魂,踏上黄泉而奏,确实难登大雅之堂。我会埙,乃是因为一桩陈年旧事牵扯而起,又逢机缘巧合,阴差阳错。
说来说去,终是脱不了被搁置角落吃灰尘的日子。我心怀怨怼罢了。
说来那利欲熏心砸了供奉古埙的神社,将其献给国守的武士也不怕遭报应。
他道:“一见到这只搁在香案上的古埙,大纳言家中的侍从便说前几日夜夜能听见渗人的埙声,害怕这只古埙日夜沾染上人世烟火,已然成了付丧神。”
前几日夜夜听见渗人的埙声……我头痛地揉揉太阳穴,好歹也是曾经引来神明,超度亡魂的埙声,居然用渗人一词来形容。真是……真是做贼心虚!
“亏我在那老头宅邸中半夜看见那女子冤魂时,还好心吹埙超度她……”
我放下手,叹了一口气。
“从来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没多久大纳言就对那女子失去兴趣,将她抛弃了。她心有不甘,满怀怨恨。香消玉殒后,冤魂寻到了大纳言身边,恐怕现在还把头搁在他肩上甜蜜吧。”
真是一笔烂账。
忽闻一阵琴音,泠泠淙淙响起,如古泉冰水流泻进心底,令人心神一震。我欲探寻庭院中是谁在奏琴,却错眼瞥见那白发的阴阳师含笑看我,眼中写满了然。
他仿佛十分笃定,一派胸有成竹。
“这是府上哪一位大人在抚琴?”我问。
“在下的式神中,有一位化为妖的琴师。现在这个时间,想来又是他在弹琴。”
他拉开身边半扇纸门,任透明阳光与落花撒满房间。
“博雅曾说那一日逢魔之时在桥边听见的埙声绵长隽永,有凡人苍头白首之思,又有尝尽世间百态的静水深流之感。想来能吹奏出这样声音的珑姬,一定不想继续尘封吧?”
我点头说:“确实动心,寄居凡人家中,忌讳太多。”
如果能留在这位才能了得的大阴阳师家中,想来会自由许多。
4
我与安倍晴明定下契约后,成为了他的式神,自此在他家住下。
有一日,晴明忽然问我,“珑姬还思念故乡吗?”
我沉吟半晌,还是诚实地说思念。
只是白云苍狗,须臾百年,即便渡海而归,回去的也不是那个魂梦里的故土。除梦里有时曾去,斗转星移,故人早已不在。
晴明轻叹一声,敲了敲折扇,命我还是继续吹埙吧。
埙难以呼应其他乐器,往往都是深更半夜,我独自坐在廊下对着夜樱吹奏。好在晴明的宅邸位置偏远,又有结界照应,算不上扰民。这位阴阳师的家中,无论日夜都十分热闹。很多他契约的妖怪都在夜间才会行动,比如那几只喜欢在街上戏耍路人的灯笼鬼,还有那只爱好自己打扫尘埃的帚神。
博雅大人时常来拜访,后来干脆在晴明的宅邸住下。其实围观他们二人喝酒聊天还是颇为有趣,两人俱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我虽成妖,还是更喜欢与人类待在一起。
我问过姑获鸟,晴明身为人类,即便另一半血液来自白狐,也终有生老病死的一天。若有终有一日,晴明百年之后故去,我们这些式神如何自处?说得严重一点,他现在正值当打之年,年富力强,意气风发。来日他垂垂老去,甚至可能和一些弱小的阴阳师一般,失去操纵灵力的天赋。到时这些式神,还会忠心陪伴他左右吗?
彼时她轻声哄膝头的神乐小姐沉睡,闻言沉默了片刻,带着一份释然开口。
“若到了那一天,我应该会陪在晴明大人的身边,直到他闭上眼睛吧。”
人生如逆旅,生死朝暮间,花开终惟败。
而如今我早已非从前那个弹指易朽的人类,想到还在眼前谈笑的阴阳师眨眼老去,埋入尘土永远沉默,心中竟然生出一丝痛楚。
那夜我坐在屋顶吹了一晚的埙,夜风吹干了脸上的泪痕。
我到底还是后悔了。
第二日晴明苦不堪言地来求我,珑姬下次心情不好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高兴一下。何必一个人呜呜咽咽吹埙一整晚,人类都睡不好觉。
我问他,晴明大人可还有酒借我浇愁?
晴明哭丧着脸,在姑获鸟的伞剑下,拿出一小瓶酒。
5
要命的是,我不知道那是酒吞童子鬼葫芦里的酒液。
撒手醉得一塌糊涂,不知今夕何夕。
6
我梦见了他。
7
人心难测,我以为寒来暑往,前尘已忘。
却原来在梦中如此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日。
我站在山崖边,吹透了最后一个音符,那个人的身影迟迟未曾出现。
海面风平浪静,波涛声声如旧,碧蓝天空一望无垠,没有任何变化。只有风声入耳,催人离去。
转过身,来时的路口静静站着一位白色狩衣,踩着木屐的少年。
眉目隽秀,乌发如云,松松扎了红带子搭在肩上,白衣胜雪,脚踝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风吹动他腰间的铃音,清脆作响,萦绕在山崖之上,久久不去。
他向我伸出手,长发被风吹向另一边。
“还不回去?”
并且发出属于人类的声音,而非神明直接印在在脑海中回响。
我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揉了揉眼睛,笑着向他走去,握紧他的手。
“嗯,一起回去了!”
8
梦醒了。
我扶着头,疼得很。
恢复精神后,姑获鸟同我说,我醉酒昏睡数日,弄得全家老小都在担心。我心中不安,爬起来换了衣服,梳理长发,扶着额头慢悠悠飘似的走去寻晴明和神乐报平安。
路过的蝴蝶精她们告知他们正在召唤阵降请新的式神,想来又是什么颇有意思的妖怪要来了。
待我转过拐角,抬头抬脚欲走时,迎面走来一个身影,令我如遭雷击,全身上下,僵硬至极。
那个一头乌发束着红带,一身蓝衣的青年阴着脸,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擦肩而过。
仿佛我如脚边蹦来蹦去的小纸人一般,映照不出丝毫影子。
好似一盆冷水从头顶泼洒,浇个透心凉。我一个激灵,猛然回身,却见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回廊,不知何处去了。
晴明袖手从屋里走出来,惊讶地看着雕像一样原地生根的我,一扇子敲在我的额头。
“珑姬这是怎么了?醉酒一趟,人也傻了?”
他瞥了一眼拐角,转头看我。
“你见到新来的式神了?珑姬?”
不妨眼泪忽地滑落,垂在下颌,将落未落。
我哽咽着,点点头。
“见过了。”
百年前,早已见过。
百年里,眉间心上。
9
庭院里传来小妖怪们兴奋的叫声,一片碎雪悄然随风飘落进来,在脚边融化消失。
萤草举着蒲公英在簌簌飞雪里穿行,欢快地旋转着,发出笑声。
“晴明大人——下雪啦——”
冬来小雪,落在发上。
又一年过去了。
等闲年光把人抛,孤影恒长,新人旧酒。
我笑着摸了摸鬓发,问晴明大人。
“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荒•引魂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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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没了,大概还有个番外,第三视角来写什么叫纵使相逢应不识。
当年不好好追靓仔,下场就是孤独终身。
切莫辜负好韶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