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念

　　洛荧再见到傅桓已经是十几天之后。
　　当时她正和傅恒对一场感情戏。大清早导演就嚷嚷着让工作人员今天都精神点，说会有投资方高层来视察，她却怎么也没想到来的居然会是他。
　　傅桓显然并不愿打断拍戏进程，示意接待的人员不要声张，然后走到一旁的凉亭里坐下，安静的看着拍摄现场。
　　傅恒背对着那边所以没发现，洛荧却看见了，此后即便怎么控制自己都忍不住悄悄往那个方向看。甚至当傅恒按照剧本的安排吻向她时，洛荧下意识的躲了一下。
　　“cut。”导演不悦的喊了声，走过来质问洛荧怎么回事。“你俩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吻戏拍了多少回，今天怎么了？”
　　“抱歉。”洛荧微微低头，面颊发红。
　　傅恒笑一下，替她向导演解释了几句。“我们再来一条吧。”
　　“等等吧，傅先生来探班，小恒你先过去。”导演道。
　　“哥？”傅恒惊讶，转头看见不远处凉亭中的人，他立刻跑过去。
　　导演又拉着洛荧说了她几句，然后才让她去休息。
　　洛荧心里很乱。不仅因为她没有表现出专业演员的水准，更是因为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那人只是安静坐在那里，目光甚至都不曾落到她身上，她便已经心浮气躁，怎么也无法允许别人的亲密。
　　她挣扎着不知要不要过去，最终还是对自己妥协。
　　“傅先生。”她微笑着去打了个招呼。
　　傅桓正在与弟弟说话，听到动静便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点了下头算作回应。随后他又将目光转向傅恒身上，见他额头上沾了刚刚拍戏弄上的泥土，便示意他低头，然后用手背轻轻擦干净。
　　洛荧站在一旁安静看着，见那人修长白皙的手指因此染上一片黑灰，见到他眼睛里些微无奈而温暖的目光，她的心忽然一动。
　　原来，傅桓也并不永远都是淡漠的。他也有他珍视、在意的人，只不过偌大世间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傅恒一直活泼而顽劣，但在哥哥面前却相当乖巧，此刻亦是取了纸巾递给傅桓，让他擦手。
　　“我从家里来，爸妈让给你带午餐。在你车上，去吃吧。”傅桓声音淡淡，她却觉得温和不少。
　　“好，哥你吃午饭了么？我拿过来咱们一起吧，正好小荧也没吃呢。”
　　傅桓摇摇头，“我在家和爸妈吃过了。”
　　“哦，”傅恒点头，“那我也不急，一会儿再去就行。”
　　他也挺久没见到哥哥了，想陪他一会儿。
　　傅桓看着他，大概明白他的想法，“去吃饭吧，导演说下午还有好几场戏，不要耽误时间。”
　　傅恒皱了皱眉，有些不情愿，直到傅桓再次开口，这一回他是看着面前的姑娘，“你去吧，我与洛小姐有话说。”

　　老实说，洛荧有些受宠若惊。
　　连傅恒都似乎有点意外，看了洛荧一会儿才笑着离开。
　　“那天晚上多谢洛小姐。”傅桓将一个精美的礼品盒递给她，“很抱歉弄脏了你的丝巾，没有找到同款，就随意选了一条，请见谅。”
　　洛荧记得他说过会还给她一条新的，因此也没有推拒，接过来道了谢。
　　“下午还有会，就先走了，请替我转告小恒。”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长身玉立，洛荧微微仰头看他，鼓起勇气开口，“你真的吃过午饭了么？”
　　傅桓被问得一愣。
　　洛荧看他没回答便知自己猜对了。那人大概是和家人说来和弟弟一起吃，又和弟弟说家里吃过了。
　　她眨眨眼睛，微笑着邀请，“那么我能否有这个荣幸，和傅先生共进午餐呢？”
　　洛荧知道，自己这样实在唐突。那人连父母和弟弟都没有陪着用餐，显然是并不想吃什么东西，又怎会和她一起？
　　但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姑娘，想到什么也就去做了，迟疑和揣测的次数并不多。说好听些这是勇敢，说的不好听，不就是厚脸皮？
　　“人总要吃饭的呀……”她低低加上一句，“特别是病人。”
　　傅桓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居然点了头。
　　洛荧几乎傻了，过了好久才感知到强烈地喜悦，笑得眉目飞扬。
　　其实傅桓答应她的理由很简单。
　　人总要吃饭的。他不和父母、弟弟一起用餐是因为胃口实在不好，吃不下太多东西，怕他们看了担心。至于和其他什么人一起吃，他倒是真的无所谓。

　　他不知那姑娘为何竟如此开心，好像与他吃一顿饭，是怎么求而不得的事
　　担心他赶时间，洛荧也就没带他去太远，选了影城旁的一家西餐厅。傅桓很绅士的将菜单递给她，她也毫不客气，自己点了牛排和甜品，然后为他要了热汤和一份面。
　　“可以么，傅先生？”
　　傅桓对食物没有任何要求，点了点头。
　　菜上的很快，傅桓依旧吃的十分安静。他一直不曾主动开口说话，起初洛荧害怕尴尬，自己没话找话絮絮叨叨说了一些，那人很少回应，偶尔说一两句也似乎并没什么兴致。于是她又担心他嫌吵，不敢再多话。
　　就这样用了一顿沉默的午餐。可洛荧倒觉得，这种沉默并不局促尴尬。傅桓这个人周身自带冷淡沉静的气场，可那种感觉习惯了便不会觉得不舒服，反而自己浮躁的心也能跟着安静下来。
　　所谓食不言大概还是有一定道理。这样安静的吃着食物的味道都好了不少。
　　傅桓很快就放下了刀叉，只拿着勺子偶尔抿一小口汤，而那时洛荧的牛排才吃了不到三分之一。
　　她叹口气，他吃的这么少，难怪不敢和家人一起。
　　“身体好一点了么？”她再不懂医学也知道，上次那样的情形不是一朝一夕所能造成的，那人的身体必定常年抱病。所以即便他不曾入院，即便他此刻好好的坐在自己对面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适，她还是不能放任自己以为他已经康复。
　　傅桓默然的点点头。
　　“那就好”她又不知该说什么，低头想了想才道，“胃得好好养着不然总吃不下东西，病怎么能好病成上次那样，你自己难受，身边的人也跟着担心。”
　　傅桓闻言竟笑了下。
　　但那并不是什么开心愉悦，或者被关怀时露出的欣喜表情，而是一种淡漠的带着一点点嘲讽意味的笑容，似乎她所说的是一个笑话。
　　洛荧心里一紧，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抱歉”她情不自禁的道歉，自己都不知为何。
　　傅桓显然也有些意外，却没有问她。
　　洛荧也没说，沉默着迅速的吃饭。期间还不小心噎了一下，对面的人默默倒了杯水递给她。
　　“谢谢”她低着头。
　　“我看过你的戏了，演的都是差不多的角色，戏路打不开，地位也一直无法提升。”这是整顿饭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让洛荧惊讶了一下。
　　“不想换别的类型试一试么？”他喝了一口温水，淡淡的问。
　　“想可他们说我只适合”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傅桓递给她一张名片，“让你的经纪人联系我。”
　　洛荧愣住。
　　傅桓这是在帮她么？
　　可为什么呢？他并不像是一个会多管闲事的人
　　她想问问他为什么，郑煜却已过来接他。
　　“谢谢你的午餐。”傅桓起身，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也谢谢你替我隐瞒。”
　　隔着窗子看见那人的轿车离开，洛荧才恍惚想到什么。
　　她又提到了他上次病重的事，还说什么会惹人担心的话，那人该不会以为她是以此要挟，想要对他有所求吧？
　　说来也对，她一个陌生人那样劝他，着实交浅言深，容易让人多想。
　　傅桓这样商界沉浮久了的人又难免会对人心存戒备，她不能怪他，自己却觉得有些委屈。
　　于是洛荧并没有让经纪人联系傅桓，但半个月之后，还是有一位著名导演联系她，希望她出演一个与以往全然不同的角色。
　　洛荧自出道以来因为明艳的外表和直率的性格，接的都是明媚动人外向开朗的傻白甜角色，虽然人气还不错，但始终不能再有所发展。这一回的导演却希望她演绎一个有着悲苦过往的略显阴郁安静的美人。说实话，剧本和剧组都很有吸引力，她无法拒绝。
　　却又怕这样接受了会让他更加确信她是有所图谋。
　　洛荧挣扎了几个晚上，终于决定去找他，然后直白的告诉他，她并没有要挟的意思，请他不要多心。
　　当然，洛荧不能否认，决定这样做也有想见见他的因素。

　　傅桓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
　　他需要到美国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以及随后的晚宴。以前晚宴这种场合都是郑煜随行，帮着挡酒什么的。但这一回情形特殊，傅桓需要一个正经的女伴。
　　然而，傅桓身边并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女性朋友。
　　一方面是傅桓这个人太淡漠，即便迷恋他的人再多，也少有能真的接近他的人。另一方面是傅家大少的女伴，实在也不是能随便找到的。
　　“首先要漂亮，不然站在他身边不得自卑死。”
　　“身材也要好要不穿晚礼服不好看。”
　　“酒量要好，性格开朗，能替他挡酒。”
　　“会照顾人，小桓的身体实在是”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弄得傅桓有几分不耐。“你们去选吧。”
　　他淡淡一句，就把差事交给了郑煜等人，自己回房间休息了。
　　郑煜苦着张脸，正是一筹莫展之际，门铃响了。他皱眉开门，看见了面前的姑娘。

　　“你好，傅先生在吗？”她问。
　　郑煜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问，“洛小姐最近没有戏要拍吧？”
　　洛荧一愣。
　　“那洛小姐介意来一场真人秀么？包吃包住，出国游玩，还有美男相陪哦。”
　　秦越凑过来，笑盈盈的开口，目光狡黠。

　　于是洛荧就这样成为了傅桓的女伴。
　　听郑煜说完日程和注意事项之后，洛荧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提出想去见傅桓。
　　“当然可以，洛小姐现在是先生的女伴了。”郑煜笑着，“洛小姐想见先生，有什么不可以呢。”
　　洛荧觉得这个工作还是挺好的，至少以后见他方便了。
　　可那天洛荧并没有如计划中那样和他说清楚她的想法，因为她进屋时傅桓睡着了。
　　他靠在床边，歪着头，手中还握着一叠文件。他好像睡得很熟，呼吸均匀，没有被她进屋的声音打扰。
　　洛荧几乎是屏住呼吸走过去，小心的取走文件，然后扶他躺下来。期间傅桓挣扎着要醒来，洛荧抬手盖住他双目，在他耳边声音柔和的说，“睡吧。”
　　傅桓就真的没有醒。
　　洛荧为他盖好被子，站在一旁静静看了好一会儿，在他醒来之前就告辞了。
　　秦越送她出门，一直看起来不那么正经的人那天以一种极其真挚的宛若慨叹般的声音告诉她，“傅桓命苦，请善待。”
　　洛荧当时心里一沉，无限酸涩。她甚至都没办法去想她有什么身份和立场去善待他，那样一个远离一切的人。她只是点头，郑重承诺，“竭尽所能。”
　　当时她并未想到，那日莫名许下的承诺，竟穷尽一生去遵守执行。
　　善待傅桓，成为她生命里唯一的执念。

　　傅桓不知是太过相信手下的办事能力还是对女伴是谁这件事毫不关心，总之此后竟未曾过问，直到出发那日在机场看见洛荧，他才有一丝小小的惊异。
　　但这种情绪很快就淡漠了。于傅桓而言，这不是一件值得关注的事情。
　　洛荧其实是有一点紧张的，毕竟接下来会有长达两个星期的朝夕相伴。但那人身边的气氛一向是平静淡定的，于是她也跟着平和下来，与他打了招呼之后便坐在他对面，安静候机。
　　傅桓正在用电脑处理一些事情，神情专注，苍白修长的手指飞快的击打键盘。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与那一晚而言不值一提，偶尔会侧头低低咳嗽两声。
　　洛荧问服务生要了杯温水，默默送到他手边。
　　等一杯水彻底凉了，傅桓才合上电脑，望着窗外停机坪，随手端起水杯。
　　“凉了，换一杯。”洛荧接过来，重新要了温水给他。
　　“听说那天你来找过我，很抱歉我睡着了，有事么？”他抿了一小口水，抬眸看她。
　　“哦，没什么我去剧组试镜了，导演很满意。所以想来谢谢你。”她隐去了原本的目的，因为害怕若那人没有那个意思，她会伤害他的善意。
　　傅桓看看她，“我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能否抓住在你自己，不必谢我。”
　　洛荧沉默。
　　多少人不缺才华只缺机会？傅桓大概不知道，于她们这样的演员而言，机会决定了生存的可能。
　　之后又是很久的静默，傅桓靠在座椅里闭目养神。洛荧带着耳机看一部电影。阳光落下来，场景倒是和谐。
　　秦越远远走过来，唇边笑意莫名。他轻声招呼洛荧，带她走出傅桓的休息室。
　　“他这一星期一直低烧，身体状况不佳，不适合长途飞行。”
　　洛荧一愣。
　　“可偏偏他又不能不飞。所以一路上麻烦你多留意。”这一次秦越与郑煜都因公务而不能随行，他们对洛荧多少都有些不放心。
　　秦越特地赶来送行，顺便交代洛荧许多事情。
　　“到了美国会有当地医生陪伴，不用担心。一会儿我给他吃些药，飞机上他会一直睡着，你也不用担心。”也许是看那姑娘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秦越好心劝慰。

　　傅桓搭乘的是私人飞机，在这个时代拥有飞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洛荧虽是第一次乘坐，却也并不好奇。她整颗心都挂在傅桓身上，因为登机前他去洗手间吐了一次，似乎把药片都吐了出来，当时秦越已经离开，他也没有允许洛荧喊他回来。
　　洛荧很担心，他飞机上能不能睡着。
　　然而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傅桓一直没有再表现出不适，飞行平稳后他便在沙发床上躺下来，合着眼睛，不一会儿就呼吸平稳，似乎睡着了。
　　就这么过了三四个小时，洛荧依在座位里昏昏欲睡的时候，另一边忽然传来声响。
　　傅桓咳嗽着醒过来，手掌按着胸口挣扎着要起身。洛荧慌忙去扶住他，竟发觉那人身上都是汗，身体也随着咳嗽有轻微的发抖。
　　“傅桓”她轻轻叫他名字，帮他顺着后背，“冷么？”
　　傅桓渐渐平息下来，轻点了下头。
　　洛荧立刻扯过一旁的毯子将他裹起来，一只手环着他肩膀，半跪在床前看着他。
　　傅桓坐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自己坐稳，示意她也坐下。“什么时候了？”他嗓音低哑的问。
　　“晚上十点，还有八个小时落地。”她有些担忧，他的脸色实在不好。
　　傅桓点点头，又问她吃过饭了没有。
　　大概一个小时之前乘务员来问她是否需要用餐，当时傅桓睡着，她怕食物的味道惹得他胃里又不舒服，就也没吃。
　　此时他问起，洛荧以为他饿了，就立刻叫人将食物送过来。
　　傅桓却没动，靠在那里捧着杯热水慢慢的喝，“你吃吧，不用管我。”
　　“我不饿的，演员嘛，不吃晚饭很正常，保持身材。”
　　“你身材正好，不需要节食。”傅桓淡淡道，“吃吧，不会影响我。”
　　洛荧愣了下。
　　但既然已经被人看穿，再挣扎也没什么意思，洛荧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晚饭。期间傅桓一直安静的靠在座位里，静静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发呆，偶尔掩唇低咳几声。
　　她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杯子，想为他换一杯热水，傅桓被惊动，转过头来，那一瞬眼睛里是还未来得及掩饰的黯然与悲伤。
　　洛荧被这样的目光惊呆，忘了自己原本的动作。
　　她不知道傅桓有着怎样的过往，只是相信没有人生来便会如此淡漠。于是她鼓足勇气，清晰的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傅桓听懂她这个问题之后忽然笑了。他看着面前姑娘，许久之后摇摇头。“不，我原本就是这样的。”
　　洛荧轻咬下唇，之后叹口气，“傅桓，当一个问题你不想回答的时候，可以不回答，但尽量不要骗人这是你对别人的尊重。”
　　傅桓似乎愣了一下。
　　而后他再度低低咳嗽起来，勉强把气 喘匀之后点点头，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的道，“我记住了，抱歉。”
　　洛荧笑一笑。其实刚才那种教育人一样的口吻是不对的。每个人都有不愿言说的过往，她贸然询问已经无礼，怎可还出言指责？
　　“我原本，大约是个比现在更容易让人喜欢的人吧至于为何会变成这样，那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请原谅我不想说。”他一直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漆黑深谙，似是整个宇宙都在他眼中，他又偏偏什么都不曾放在眼里。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答案。”她也试图看着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抵御那人目光，最终仍是将视线偏移，声音低的几乎不可察觉，“你现在已经很容易让人喜欢了”
　　傅桓大概听到了她这句话，愣了一阵才笑起来，声音里带着些许无奈的沧桑感，“小姑娘，你哪里懂得什么是喜欢。”
　　洛荧以二十二岁的高龄被称作小姑娘，而说话的人以二十六岁的年纪扮演着看破世事的沧桑。
　　她也跟着笑起来，这场景太诡异。
　　直到许多年以后，洛荧才发现当初机舱里莫名其妙的一番对话，竟是格外准确。
　　从前的傅桓是个容易让人喜欢的人，后来他经历了最悲苦的命运，变得不那么招人喜欢。
　　而她二十二岁的年纪依然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长大后才发现，彼时的傅桓不是招人喜欢，而是容易让人爱上。

　　对话结束之后傅桓又睡了几个小时，被胸口的闷痛弄醒时，那姑娘窝在座椅里也睡着了。他支起身子扯了条毯子给她盖上。
　　洛荧睡得很沉，没有丝毫感觉。
　　演员大概是太辛苦吧，傅桓想起他的弟弟，也是这样睡着了怎么都不会醒。
　　傅桓一直很反对小恒做演员，因为辛苦。但那是他的兴趣，他也就无法阻拦。毕竟有爱好是很好的事情，而他已不知自己喜欢什么。
　　飞机遇到气流有些颠簸，他因此难以入睡，便打开平板看文件，眼睛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就开始头晕恶心，傅桓不得不合目抿唇忍着。
　　洛荧醒来时就看见那人这副模样，她叹口气，凑过去把他手中的东西拿开，想扶他躺下来，飞机却在此时剧烈晃动，她一时重心不稳踉跄了下，要摔倒的时候被人钳住手腕。那人似乎用上了他全部的力气，身体微微探出座位，尽力稳住她。
　　颠簸持续了三分钟飞机才平稳下来，他松开手，洛荧手臂上已有了发红的指痕。
　　“抱歉。”傅桓看了一眼，淡淡开口。
　　洛荧摇头，向他道谢，看见那人刚刚拉住她的手脱力般的垂在身侧，用力过猛后微微有些发颤。
　　她心里又是自责又是感动，忍不住拉过他手臂想要帮着按摩舒缓一下，触手却是与往日截然相反的微热温度，洛荧一惊，这才想起秦越说过他一直低烧。
　　“傅桓，试一□□温？”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找出体温计，再走回他身边时又遇到气流颠簸，这一回没有傅桓拉着，头在上方的行李架撞了一下。
　　她自己没觉得怎样，傅桓却睁开眼睛，皱眉将她拉到身边，掀开她额前的发丝仔细看了看，见没有事才松口气，淡淡道，“你去坐好。”
　　“先试个体温吧，要是温度高的话秦越说要吃药的。”洛荧将温度计递给他。
　　傅桓接过来，再道，“你坐好。”
　　“没事，”洛荧抓着扶手，“我会扶稳的。”
　　“坐好。”那人再说一次，声音微微沉下来，洛荧抬头，发现他眼睛里终于不再是那种淡的好像一切都不在眼中的目光。
　　她心里一动，忽然很开心的笑起来。
　　能被傅桓这样的人关心，是多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坐下。”见她非但不听话反而看着他傻乐，傅桓有些着急，声音更沉了些，说过之后还开始咳嗽。洛荧吓了一跳，生怕自己气到他，慌忙坐回原位。
　　傅桓这才安心，作为她乖乖听话的回报，他也试了□□温告诉她。
　　温度也不是很高，洛荧就没让他吃药。傅桓也不知还有哪里不舒服没说出来，脸色一直很差，靠在座椅里没精打采的，额上一层汗。他时不时断续的咳嗽一阵，说不上多剧烈，只是肩膀跟着发颤，身子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十分辛苦。
　　洛荧一直看着他，心里担忧极了，隔一会儿就忍不住凑过去为他擦擦汗，然后在傅桓出声赶人之前迅速地回来乖乖做好，低着头认错，乖巧的模样让傅桓不忍心责备。
　　她在关心他。
　　这原本也不该是被责备的事。
　　在洛荧又一次悄悄解开安全带试图到他身边时，傅桓轻声唤了她名字。
　　“洛荧。”
　　很少听他不叫自己洛小姐，洛荧一怔。
　　傅桓将身子往走道的一侧靠了靠，然后朝她的方向伸出手。
　　“要什么？”她问。
　　傅桓没有回答。
　　洛荧静了静，心里忽然有个大胆地想法，她咬着嘴唇，试探的将自己的手伸出去，轻轻握住他。
　　傅桓没有挣开，反而慢慢合上眼睛，手臂就那么伸着，跨越两个座椅之间的过道保持着被她握着的姿势。
　　洛荧起初不明所以，拉着那人微微发热的手只觉得心跳加速，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才渐渐想明白，那人大概是以这种方式试图让她安心，不要乱动。
　　“我知道了，不乱动了……”她轻声道，“你要是累就收回手。”
　　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被她握在掌心，她不敢用力，小心翼翼的，视若珍宝。洛荧不舍得放开它，而傅桓也没有收手。于是她试着放松身体，向他的方向挪了挪，微微探出身子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让手臂能自然地垂下一个弧度，不至于那么累。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飞行，他们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傅桓靠着椅子昏昏沉沉的睡去，临睡前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朦胧的视线中，那姑娘望着他的目光如此闪亮，就好像她眼中所见的人是此时此刻她全部的世界。
　　似乎是不愿接受这样的目光，傅桓合上眼睛，将头朝另一侧偏了偏，但是被她握着的那只手却终究没有抽回。

　　多少年后，洛荧还记得那一晚拉着他手的感觉。
　　心就像是被人填满，似乎再无所求。
　　可惜的是她直到许久之后才想明白，傅桓在将手递出去的那一刻，随同奉上的还有他的一颗心。
　　那颗心已经被无数人伤害了无数次，辗转至彼时早已残破不全。但他却仍旧愿意交给他所认定的人，以一种沉默安静、无法察觉的方式，等待可能到来的再一次伤害。
　　那个人的淡漠背后，是比任何人都要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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