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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简(曹丕|孙权)
魏帝曹丕很关心东边的那位君侯,斯人说得一口吴侬软语,原以为多少沾带些江南的温文之气,哪知道人品却很不行:嘴上说要屈身事朕(*),暗地里却向荆宛肋下横插一刀——最后当然是被朕平定了,哼!竖子敢自擅,朕才是天下的主(攻)[公]。
这厢是广陵行宫。黄初六年,文帝既定荆襄,亲率水师十万,勒兵江北,东观吴会。
此刻孟冬初启,广陵城的叠宫高台,城外绵延百里的营寨鹿角,都被一夜的落霜悄悄地盖了一层。曹丕的感官本来比一般人更敏锐,观此悠悠后土,不免动容,于是拂袖转回东轩,继续进行他不废千古的文学创作:
“仲谋爱卿如晤……”
“仲谋爱卿如晤:卿本佳人,何凭江悖暴?必有外心。朕奋武锐,顺天行罚,今车驾自东,銮移广陵,斥师百万,为之瞻镇。遂赋曰: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
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
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
——丕手书。”
一江之隔的那边厢,孙权愁容满面。他并不是怕曹丕“斥师百万”,当年你爹都平不了的江东,时隔廿载,如今老子浮江万艘、江汉为池,你能如何?他真正头疼的,是魏主的亲笔信本身:居然是诗体,是要我也赠答一首么?!
孙权在书房里默然枯坐,瞪着几笺空白的竹简:我会稽郡虽然产得上好的竹子(**),咱孙家却不产文人,不禁悲从中来。
所以说孙权一生英武,唯独对曹丕的文艺创作万分胆寒。更不幸的是,知道他这个弱点的人偏偏是事主曹丕。
那年曹丕称帝,孙权遣使敬贺,丕少手制一篇诏书交给使者,冷不防地关切一句:“孙权他读书识字吗?”(***)此后但凡吴使,没有不被他开涮就安然回返的:孙权是个怎样的人?吴国怕我吗?我想攻打吴国,你看怎样?丕少的唇舌之毒,史书上没有正面记载,不过当时吴国的外交官,都以不辱使命为荣。
后来丕少大概觉得,跟使者舌辩有甚趣味,他想听的是孙权本人的应对,于是致信孙权,讨要五方珍宝。谁知道孙权一句话也不顶,珍珠玳瑁火鸡孔雀,样样不短的贡了上来。听着窗外几百只火鸡的鸣叫声(****),丕少有几分怏怏然,“咦这孙权真的没有辩才么?”一忽儿又万分自喜:朕不但在辩论上胜于你,文章更是你望尘莫及的,遂亲自誊了《典论》和诗文集派人送到建业。
以上二三事,都是见诸史书。曹丕对于跟孙权较量个人姿质的热忱,自两国建交以来一直不减。眼下他班师广陵,战事将开,也不忘亲自撰写檄文,四处张贴。
知道你是个大文学家大才子,但两国之君不在国防上争雌雄,舞文弄墨有什么意思。孙权很恼火。
他不知道这一切说到底竟是由于曹爹一句胡话。
此刻曹丕侧卧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竹简。从色泽上看,不是新物;若论古旧,却也说不上——不过是因为时常捏转在手中,颜色上多了几分黄恹。
竹简上只是一行汉隶,“春水方生,公宜速去。”
是吴简。当年自己是否太在乎父亲的评语,居然跟一个实在不通文墨的家伙抬杠了一辈子(*****)。曹丕把玩着竹简,唇间一笑晦暗不明。
那时还是建安十八年,曹操攻打濡须,一日登楼远眺,竟望见孙权自乘彩船跑来曹军水寨外游弋,像在自家后院玩耍一般自在。再看他船上军阵整齐,兵戈烁烁,果然江东雄主,名不虚传。也许是英雄惜英雄,曹操吟哦出那句千古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
“父亲,您刚说啥?”
曹家长子冷不丁从场后冒出,将老曹的满腔豪情全部噎了回去:“啊,厄,我是说刘琦刘琮他们很不行——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
结果曹爹还是被丕少暗讽了一句:“父亲自重。”从那以后,丕少就对孙家二爷分外着意。
等到曹丕开始跟孙权打交道,两人的笔争嘴战也就拉开帷幕——至少是丕少单方面的宣战。
就这样过了十四年,阿丕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末岁。
黄初六年,两国在长江上对峙。曹丕乘马观兵,写下了《至广陵于马上作》前阙,将自己的军队华丽地夸赞一遍,一缣素书,遥致孙权。唇舌笔墨上的争锋,早已是二人例行的斗法。在孙权看来,打仗这种事,孙家儿郎从不退后的。不过最终他是对着桌上横七竖八的竹简,认定毫无指望,于是魏文帝的隔江致书,又肉包子打狗厄不对,石沉大海。
——跟一个无法沟通的人对仗了一辈子呢。
曹丕拍着马驰过江边的芦苇阵,白霜染上了马鬃和他的衣角。魏国的军营在江畔扎了数百里,土灰色的坞堡啃噬着天际线。
寒潮一浪袭一浪,凝冻了长江北岸的坞堡,连常年通航的港口也被封冻。一江之隔,孙权的兵士正忙于营建虚假的堡垒。他们把草席结成帐幕,又涂上五彩。北方的数百里坞堡太过有恐吓力,但江东之虎,不肯受制他人。
同是一国之君,孙权的家国和曹丕的一样富丽多情,但孙权能为这一方家国而酣醉——曹丕的酒,总是在冷风里醒得最早。
所以在孙权大建豆腐渣工程的时候,曹丕率军十万来到广陵,只看了看江水,便又回去。
古公宅岐邑,实始翦殷商。
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
充国务耕植,先零自破亡。
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
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
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
他将诗的后半阙续上,用白缣誊好,封在广陵城中。这首诗并没有收入曹丕的文集,一百年后,南朝裴氏才在江南杂史里读到。
他也不爱用竹简,产自吴越的竹简会让他联想到孙权——这个人略输文采,只会写电报。
“春水方生公宜速去”,一点意境都没有。
曹丕将一枚黄恹的竹简向江中甩去。
广陵城外的江面有若东海,水势在浮灰的天际茫然荡然。黄初六年的时候,这里还很凉落,听不到嵇康的散曲,也没有夹道的琼花,开得簪白戴雪。
曹丕纵了缰绳,任凭白马驼着,在江水边孤茕漫走。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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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见《吴书•吴主传》:“屈身于陛下,是其略也。”又见陈寿评:孙权屈身忍辱……有勾践之奇英。炸!他说的是勾践哟勾践跟夫差他们是……!!!(你够了)
**见《吴书•虞翻传》:“东南之美……会稽之竹剑”。
***见《吴书•吴主传》裴注:魏文帝……嘲咨曰:吴王颇知学否?(不过诏书不是丕少写的)
****见《吴书•吴主传》裴注:魏文帝遣使求……这啊那的,所求珍玩之物非礼也。不过丕少求的那种鸡叫长鸣鸡,因为叫一次可达一刻钟,故名。据说脚很长,爱斗,也有说是脚很短,总之就是不知道是什么鸡!大概就是火□□……(你的责任感真淡泊)
*****孙权的历史学得很好,通读左传和前三史,能拿这个来教育吕蒙蒋钦。他的遣词造句也清晰通畅,不过说到文学,尤其是比起阿丕,还是不搭边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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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札
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被列为20世纪中国考古重大发现之一。这些吴简主要反映了当时长沙地区的社会民生,对政治史的贡献甚少。嗯,换言之,走马楼吴简是些鸡零狗碎的契约债券户口卖身契啥的……
为什么会这样涅?长沙好歹是东吴三个重量级朝臣的封地——陆逊、顾雍,还有谁我忘了 =_=|||走马楼吴简成千上万,为什么唯独缺少上层贵族政治的记载?难道吴国真的缺乏文人吗?
嗯,这就是本篇的破题。(你去死吧)
不过孙权真的是没什么文采……曹丕乐此不疲地调侃他,也是真的啦。
至于丕少有没有给孙权写过情诗,厄,《至广陵于马上作》真的没有收入丕集,真的是裴松之在南朝的稗官野史里挖出来的!所以说这事情,嗯……至于丕少有没有私藏那枚竹简:孙权那封信是既短又没有文采,却实实在在被两国史官看见过,难道不是说明,这枚普通的竹简,是被精心保存了?(你真的可以去死了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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