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与海灯

　　第二天清晨，远处的皇后镇还安静地躺在水雾迷蒙的天光里，像个沉浸于美梦中不被打扰的孩童。半山腰上，行李箱的轮子似乎被什么卡住了，在地上发出尖锐摩擦的声音。

　　叶清源用了把力，只不平衡地用一个轮子滚着慢慢往前走。没过多久，手臂就酸了。

　　身后有车灯闪了闪，她下意识让开路，对方却迟迟不走。

　　转过身一看，海灯正从车里下来。他穿得很单薄，黑色羽绒服随意地披在身上。

　　他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箱子，不经意似地笑道：“怎么了小姑娘，要不辞而别吗？”

　　叶清源：“我已经打扰你们很久了，是时候离开了。再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嘛……”

　　海灯：“别跟我扯这些。”

　　叶清源：“……”

　　海灯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示意她往里坐，“我昨天的话，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淡淡的一句解释瞬间散落在凉薄的晨曦里。

　　叶清源杵在原地，恍然间不知进退。

　　他的手随意地搭在车顶，侧身斜靠在车门上，继续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没有去处，可以在这多留一阵子。”

　　她试探着问：“如果有呢？”

　　“如果有……”他俊眸微抬，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那我可以当你的导游，免费的。”

　　(五)

　　南岛的西海岸常年多雨，叶清源望着车窗外的绵绵阴雨，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其实她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主动提出带她去福克斯冰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答应得那样干脆。

　　本以为她能走得了无牵挂，如同当时提着行李前往新西兰时那样。可这一回，命运齿轮似乎又重回了卡住的那一节。

　　两人中途在路过的小镇吃了顿简餐，自助餐主食和新西兰大多数当地餐馆一样，除了牛排就是炸鱼薯条。这让叶清源开始想念起国内的餐厅，同一个食材能变换出几百种花样的菜式。

　　海灯大约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买单时给她解释道：“西岸这里的菜都很单调，如果行程顺利的话，我们傍晚能到一个有中餐馆的小镇。虽然菜不比国内，但比起炸鱼薯条应该更对你的胃口。”

　　叶清源瞪大了眼，“海灯，你有读心术吗？”

　　他挑了挑眉，微笑着没回答。

　　山路蜿蜒，海灯的车技很稳，可天黑前还是遇到了点麻烦。

　　他撑着伞下车，掀开车前盖研究了许久，最后无奈地回到车上，抱歉对身边的人说：“有个坏消息，和另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叶清源：“我先听另一个坏消息。”

　　海灯：“这是无人区，没信号，也很少有人经过。”

　　叶清源：“那前一个坏消息呢？”

　　海灯：“车坏了，我没办法修。”

　　叶清源：“……”

　　两人坐在车里，相对无言。

　　直到叶清源认真地问出：“我们会死在这吗？”

　　海灯这才倏地笑了出来，他的衣袖上还沾着湿漉漉的雨滴，随手卷了起来，露出白皙的手腕。

　　“不会，最晚明天早上一定会有旅游团经过，请他们帮忙到前面镇上带个话请求支援就好。”海灯说，“只是，今晚吃不了中餐了。”

　　“不要紧，我最坏的打算是饿死在这儿，比起这个已经好多了。”她总是毫不避讳地拿生死开玩笑。

　　（六）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叶清源头靠着车窗，遥望周遭的群山在夜色环绕里渐渐阴沉里下来。

　　“你要是困的话，可以去后车厢躺着睡一觉。我在这里看着，也许会有路过的车。”

　　“我不困。”她忽然转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海灯：“好啊，你想聊什么？”

　　叶清源：“你想国内吗，海灯？”

　　“偶尔会想。”他温润的声线在凉薄的空气里瞬间化开，像落在平静湖面的第一滴雨水，在倾盆以前孤单地降临。

　　“我妈妈是个摄影师，去过很多地方，唯独没来过新西兰。”她突然说起了自己的事，“有天她刚拿到新西兰的签证，满心欢喜地憧憬着来这里采风。回家时遇到连环车祸，她坐的那辆直接飞出了桥面，掉下水死了。那时候，我十岁。”

　　“……”

　　“我爸爸第二年就给我找了个后妈。”她的语气依然波澜不惊，仿佛在转述他人的故事，“后来他生病也去世了，后妈说我命硬，把爸妈都克死了。”

　　“这些年，你受委屈了。”海灯小心翼翼沉声道。

　　“没有，我过得挺好的。”她又把自己随身携带的相机递给他，“我妈留给我的，我现在在学摄影，还拍得不好。”

　　他心头酸楚，把相机放腿上一张张往下翻。

　　突然出现了张令他错愕的照片，是他们初次见面那天她抓拍的，很模糊，却让人心里隐隐耸动。

　　“小叶。”海灯放下相机，忍不住动容，“今天中午在餐厅，我取餐回来时听到你用流利的英语问服务员附近有没有中餐馆。”

　　叶清源：“……”

　　海灯：“而我记得见面的第一天，你就说自己英语不好，对不对？”

　　“跟你比起来，确实也算不上好吧……”她还想尝尝对他撒谎的滋味，可没多久就红了脸。

　　后来雨又大了一些，叶清源在此起彼伏的阴雨声中沉沉睡去。这些日子奔波以来，第一次进入了梦乡。

　　梦里十六七岁的少女倔强地展开双臂挡在房间门口，周围的五六个男人把她拉开丢到一边，闯进房间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扔了出来。那是妈妈工作的暗房，自从她离开后爸爸把房间锁了起来，当作是给她在这个家里最后的位置。可爸爸也离开了，继母指使着雇来的人把里面拆了改造成衣帽间，相片、交卷和器材，都被粗鲁地扔出门外。

　　那时候大雨滂沱，叶清源一个人站在雨里，望着满地的照片痛哭失声。雨水顺着脸颊灌进她的耳朵里，让她从那以后只听得到绝望与冰冷的水声。

　　“醒一醒，小叶。”某个温柔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梦魇。

　　叶清源在半梦半醒间睁开了眼，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而车内气温仍然很低，柔软的毛毯把她的身子包裹得很紧。海灯仍然只穿着出来时的衣服，他把车里的两条毛毯都给了她。

　　她醒了醒鼻子，抹着眼泪抽泣了两声，心情仍停留在梦中的谷底。

　　“做噩梦了？”海灯俯身凑近过来，仔细观察她泛红的眼眶，递过来一张纸巾，“都哭成这样了。”

　　“算是吧……”叶清源擦掉眼泪，问他几点了。

　　海灯：“天快亮了，本想让你多睡会儿，可看你哭得太难受了，还是决定叫醒你。”

　　叶清源：“谢谢你，我确实需要有人叫醒。”

　　“别难过小姑娘，人生的旅途还很长，总有意想不到的美景在等你。”他眼底漾开缱绻的温柔，带着点心疼，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样吧，我变个魔术给你看，好不好？”

　　她错愕地怔了怔，转而乖乖点头。

　　“听话，闭上眼。”他温暖的手掌又轻轻拂过她哭肿的眼睛，“我数三下，你再睁开眼。”

　　“三、二、一……”

　　“睁眼！”

　　视线所及处，绵延不绝的南阿尔卑斯山顶上，覆盖着大片大片粉红色的雪。

　　她第一次看见这样壮观的景色，美得让她忘了呼吸。等她从包里掏出相机的时候，这景色瞬间就消失了。

　　叶清源惊叹：“这是什么？你真会变魔术？！”

　　他不再故弄玄虚，跟她解释道：“日出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这山顶上，会出现十几秒粉色雪山的美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其实我也没把握会出现。”

　　“谢谢你，海灯。”她刚开口，忽而又哽咽了，这一次心里是被温暖和感动填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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