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必现

　　“2011年4月2日，晴。今天看到了他，好看的侧脸一如当年，在正午的阳光下我远远近近地跟着，他后脑勺几根不安分的头发在法桐间隙的光影里轻轻晃动，也恍惚了我的眼睛……我小心谨慎地跟在身后，他走得并不快，和同行的几个男生说说笑笑，我几次鼓起勇气想要超越，然后装作不经意的回头，可几次都是快要接近却胆怯退步，一直到他们拐进男生北舍我都没能降服心魔。”
　　钢笔停在最后的“魔”字上，很快洇开一抹深蓝。
　　楚寒放下钢笔，盯着日记本良久不动，长久以来凭借记忆刻画，如今这个人鲜活的盛满眼睛，却不能继续铺陈。眼前的字符异化成一堆乱码，她“啪”的一声扣合日记，拧灭台灯。
　　静坐片刻，复又打开日记本，拧亮台灯，深吸口气直到胸口产生饱胀的逼迫感，才缓缓呼出丝丝缕缕的二氧化碳。陪伴多年的英雄钢笔，就像一个老朋友，夜深人静时出来，凭借白纸上沙沙的字符，聆听她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笔帽晾在一边许久，干涸的笔尖难以出墨，她使劲滋啦几下，深深浅浅的印渍像是扭捏不愿详谈的暗示。
　　你也觉得我懦弱吗？
　　她似有若无叹口气，复又合上日记本，拧灭台灯。
　　日记封皮磨损的右下角雏菊还在灿然开放，作为女生她也曾用尽小把戏，花语、心愿瓶、星座配比运势、甚至是生辰八字，有的没的她都曾有模有样精细研究过一番，聊以□□。
　　当年为了买这本日记，她像只打洞的老鼠进进出出逛遍学校周边所有的文具用品店，终于在一家街角的晨光文具老店里淘到，她抱着日记本一走三跳乐不可支，每个脚印都生出一朵花，而日记本里，从此就驻扎进一个人。
　　雏菊花语，隐秘的爱。
　　隐秘心底的人，记忆中的人，依旧是夕阳西下时模糊的身影，而与之相关的一切细枝末节，前因后果，倒是扎扎实实萦绕在脑海，不生不灭。
　　初一下学年，那时五一还是七天小长假，这给了英语老师兼班主任近乎于病态布置作业的理由，几百个单词各抄20遍，而这只是海量作业的冰山一角。大家“啊”声回绝教室，班主任对此反应早备说词：
　　“重点学校重点班就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假期不努力，都打回慢班得了。”
　　她们像群刚修炼成人形的小妖，瞅着一着不慎就可能被打回原形的下场，嘴上叽叽歪歪，但还是不敢懈怠。因而这种司空见惯的高压政策，换汤不换药循环弥漫在整个中学时代。
　　不否认鞭策驽马，也不否认秋风灌进驴耳朵，右耳出左耳进。
　　12岁的楚寒放下齐齐开动的两支笔，小聪明让她一笔抄两行，节约人力，也使虎口生疼。单词要在语境里记忆，并非这种机械抄写，浪费时间。她合上作业跑去找楚航鸣冤，确切说是出气。
　　想到这楚寒突然笑起来，片刻又阴阴郁郁落入回忆的河流。
　　如果那天，她乖巧在家写作业抄单词；
　　如果那天，夕阳不助纣为虐，帮他蛊惑人心，她也不至沉沦。
　　可惜没有如果。
　　楚寒不自觉长长叹口气，其实即使有了如果，再选一次，她也不见得不愿意。
　　“没事吧你？”付静玲探出半截身子，躺床上看向地面的楚寒。
　　“啊？”楚寒神游的魂体被付静玲一嗓子喊回来，而后似有若无“哦”了声。
　　“我观察你很久了”，付静玲一脸侦探，“从进门到现在，烦躁、发呆、傻笑恋爱三元素你逐一上演了个遍，说吧看上哪个男人了？”
　　楚寒收起日记，站起身走向阳台，“大侦探，线索错了，洗洗睡吧。”
　　“是那个‘地名’吗？”
　　楚寒打开窗户，夜风灌了满怀，身子一个激灵抖落满脑袋的胡思乱想。
　　“长得应该很帅吧？”付静玲不依不饶八婆着。
　　“和你有关吗？”楚寒冷冷扔给她一句。
　　“怎么没关，保不齐就是老校区的哪个师兄呢？作为‘一舍之主’我得为你们把关，操碎心哪。”
　　“你很闲吗？”楚寒转身看看贴在厕所门上的卫生值日表，“周末卫生负责人是你，垃圾没倒地也没拖呢？”
　　付静玲脸皮丰厚嘿嘿一笑，“这个明天再说明天再说，现在说你呢”。
　　“明日君，您还是省着点八卦吧。”楚寒抬脚踩了踩扔满包装袋的垃圾桶，“噗”一声，夹杂着楚寒轻微叹息声，虚胖的垃圾桶底气悉数漏尽，干瘪枯槁。
　　“不是我八卦，是你太明显了，我憋了很久的，”付静玲莫名激动，“你就说说，从入学到现在快一年了，排除偶然你哪个周末是在宿舍呆着的，不是老校区就是老校区，你又不是没断奶的颜池跑市区那么勤干吗？人家是名正言顺回娘家你又不是。冯娣跑市区那是挣money去了，也光明正大。就只你名不正言不顺，能不让人怀疑老校区金屋藏娇吗？问题是你滴水不漏藏太深，我还不敢随便问！”
　　楚寒噗嗤一笑，抬头看向那一团蘑菇，忍俊不禁，“你这算周末独守空闺，心有不满谴责于我吗？”
　　付静玲打哈哈，哪敢哪敢。她贼兮兮地噙着一抹笑，难得从床上下来接地气，吊儿郎当走过她身边，轻飘飘一句：
　　“‘地名’嘛，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哪”，说完闪身进了厕所。
　　经她这么一叨叨，楚寒心情反而平静。
　　诚然，从入学到现在，若非什么必须，她每周都会排着长龙乘校车来到老校区，像一只溜达的小猫，栖息于老旧沧桑的图书馆，希冀从书本抬头的某个瞬间捕捉到某个身影；穿梭于学生主行的几条林荫道，左顾右盼，或许还能有个不期然的照面相迎；饭点时分，轮换着去几个学生教工食堂，说不准他就排在同一个面食窗口的队伍里。
　　煞费苦心，觅而无踪，却屡试不爽。
　　当她已习惯这种觅而无踪又屡试不爽的状态进而有些想要懈怠时，上帝突然将这个人拎到她眼前，以此鞭策她继续执着。然而只有一瞬，为显珍贵。
　　这种胸口猫了一爪的感觉，直中要害。
　　楚寒这才回过味来，心中的百般不适与五味陈杂，原是今天的惊鸿一瞥，不过如此。
　　如愿见到了日思夜想，却不能如愿发生点什么，一切如旧。
　　幸福从来都是狗鼻子前头三尺开外的二两肉，看得见够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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