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住宅楼里和花园一样冷清,一溜整齐排列的储物箱还覆着渐渐脱落的墨绿薄膜,像是从没被人打开过的样子。上了电梯,庞榭侧着耳朵确定除却江茉再无别人的动静,他右臂的残肢向下滑着夹直了盲杖,向旁边伸出去。
“拿一下。”
“哦。”
江茉接过那根快能戳着自己下巴尖儿的细杖,抬头看着又磨蹭着衣袖把那只肉钳子露出来的庞榭,看着他用脚尖触到电梯门右边的墙角,身子挪过去,伸了残臂找到那一溜楼层按钮细细的摸着。
“你会认这个?”
凑近了才发现那些按钮旁都浮着排列结构各不相同的小圆点,江茉又看看那只煞有其事的摸着它们缓缓向上的怪钳子,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你说盲文啊?没学过,不会。”
钳子在一团小圆点上顿住滑向旁边的按钮按下去,庞榭分了神,说话的速度也慢了些。
“别把这玩意儿想的太神奇了,毕竟不如手触觉敏感,但字和空还分得出来,数数能找着。”
重新垂下左臂任滑落的衣袖将它盖住,他感觉到那截衣袖又被轻轻撩了一下。
“还不让人看,用的时候不都得露出来。”
“你捏都捏了,我还藏什么。”
“那要有别人呢?”
“有别人我就请别人帮我按。”
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下了电梯,庞榭没有把盲杖拿回来,只是抬着半截左臂蹭着墙壁,在右边那扇防盗门前停了下来。
“话说你自个儿的时候这根棍儿怎么办?”
江茉跟在他背后晃着手里的那根盲杖,好玩儿似得在地上轻轻敲了两下。
“叼着。”
“噫……”
弯腰从口袋里夹出钥匙开门,庞榭不出所料的等到了江茉万分嫌弃的声音,算不上报复,只是还留着同当年一般逗她的兴趣,他的嘴角不怎么纯良的咧开,斜斜的露出了一排白牙。
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开关位置,庞榭摸索着打开了玄关的灯。面前的房间看起来并不大,却因为极其简单的布置显得有些空荡,墙壁家具都是纯素的造型和颜色,上面也几乎没有任何摆设或者装饰。江茉没有指望主人招呼,她打开鞋柜,找到唯一一双额外的拖鞋,那双拖鞋的样式是几年前的,鞋底却很新,像是从没有人穿过,双脚从高跟鞋中解脱出来,她感受着柔软清爽的鞋垫,舒服地叹了口气。
“有冰的可乐,还是喝茶?”
“别管我了,又不渴。”
有点儿不忍心让庞榭为招待自己忙活,江茉看了一圈儿室内简单到单调的装潢,伸手将包放在了鞋柜上。
弯着的嘴角不易察觉的微微一颤,庞榭垂下脸进了卧室,再出来,弯着的手肘上多了一件灰色的外套。
“一会儿穿这件儿走吧,别冻着了。”
窗外夕阳渐落的天空蒙着一层乌云,微弱的光线无力将昏暗的室内照亮,伸出的手在针织布料柔软的褶皱中触到带着些许体温的疤痕,江茉抬起头望着庞榭沉在灰暗色调中的面庞,不知那一丝平淡笑容中的落寞是否是自己因光影而生出的错觉。
轰!
天边的云层中适时的炸开一声巨响,雨声毫无预兆的霍然降下。庞榭垂着的脸向左偏了偏,试图去确认刚才听到的声音。
“诶,下雨了?”
江茉把外套裹在身上,走到阳台的落地窗边望向外面。
“下的大么?”
一阵水气从窜入鼻尖,庞榭依着猜想向客厅外的阳台走去,家里多了个人,他脚下谨慎了些,却还是比在室外轻快许多。
“不小,今天真是穿错鞋了。”
江茉回头看了缓缓摸索着走来的庞榭,他右肩下的肢体只如死物一般一动不动,左臂伸在身前,末端垂着的一截空衣袖随摸索的动作微微摇晃着。
“坐会儿再走吧。”
庞榭停下脚步,转身往厨房走去。
“我去给你泡茶。”
江茉张了张嘴,却又只是垂眼看看脚上那双簇新的客用拖鞋。
“那就麻烦你收留我一会儿喽。”
开放式的小厨房里传出一声带笑的鼻音,突然想到了什么,庞榭停下了寻找茶叶的动作。
“几点了?”
江茉瞄了瞄手机。
“六点一刻,哎?你是不是该吃饭了?”
“你不吃?”
庞榭站起身回了头,右肩被揣在裤袋里的假肢撑得动弹不得,他斜弯下腰,抽出手机搁在餐桌上。
“订外卖吧,想吃什么?”
再望一眼正下得兴起的大雨,江茉也认命了一般没有继续矫情。
“有什么?”
“就炒菜盖饭麻辣烫……”
仰着头思考着,庞榭突然笑了一下。
“对了,酸辣粉还吃么?”
江茉一愣。
“好啊……”
点了点头,庞榭抬起残肢在耳后摸了一下,手机单调的电子音在耳中飞快的阅读着,他没有听到到餐桌那头的人喏喏的后半句。
“你还记得啊。”
觉察到自己一瞬的失神,江茉有些刻意的转身再去打量这一览无余的房间。
“呦,还种花儿呢。”
终于在窗台发现了一抹不那么乏味的绿色,江茉走过去俯下身,余光中餐桌旁坐着的身影并没有丝毫反应,她嘴角的笑意渐渐融成疑惑,视线从光洁碧绿的叶片上抬起转向餐桌,探究着他那样怪异的无动于衷。
“庞榭?”
声音中带着犹疑的小心,江茉走近了些,视野里的庞榭安静的坐着,抬着那只短小的残肢在不停呱噪的手机上点着划着,手机发出的声音极其平直飞快,在江茉听来只是一些哔哔啵啵的音节,伸长胳膊在他面前拍出难以忽略的声音,她抿着嘴唇看了好一会儿他无知无觉的样子,然后垂了目光,慢吞吞地拖出另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这家送的挺快,就在小区后头。”
残肢末端从手机上抬起在耳后摸索捣鼓了片刻,庞榭皱着眉头忍过开始的啸音,扶着桌面站起来,回到厨房继续泡刚才没泡完的茶水,灌满水的电水壶坐上底座,他突然觉出现在家里不该这样安静,放下了嘴里正撕扯着的茶叶包装袋。
“江茉?”
“啊?”
这才回过神,江茉从那只早已熄灭的手机屏幕上抬起眼。
听到她有些恍惚的声音只当是她在玩着什么,庞榭夹着茶叶袋摸到壶口,小心的颠了两下。
“好一会儿没动静,我以为你睡着了。”
“没啊,走神儿了。”
江茉讪讪的笑笑,她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透明的推拉门旁。
平日里自己偶尔也会泡茶,庞榭的动作算不上太生疏,只是因唯一的残臂十分有限的功能而显得有些麻烦和笨拙,台面有些矮,他曾出众的身高在不甚长的左臂面前成了障碍,迫于手臂局促的长度,他的背影一直佝偻着,斜着,那只只能做夹持动作的残肢在台面上来回的寻找触摸着清理有时根本不存在的茶叶和水迹,氤氲的蒸汽在他暗不透光的镜片上镀了一层磨砂,他戴着墨镜的脸没有垂向擦着的台面,而是同弯腰前一般的抬着,对着苍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墙壁。
“你刚才,是不是没听到我叫你啊?”
默默看了良久,江茉还是忍不住轻声开了口。
“你叫我了?”
摸向电水壶的动作微微一顿,庞榭垂下残肢,按着方才放下的抹布在台面上无意识的蹭了两下,然后才直回腰身,抬臂撩起落在耳廓上的碎发。
“助听器,为了听清语音得调档把周围杂音屏蔽,你说话也就听不到了。”
他笑得有点尴尬,又垂下左臂继续去擦那块已干净得光可鉴人的台面。
“戴着也是个半聋子,再不理你你就踢我。”
庞榭向门口微侧过脸,向他印象中她该在的方向扬了下下巴。
“在你心里我就这形象?”
并没有来得及悲春伤秋地蹙上多久的眉头被尾端的抽搐重新扯展,防盗门被毫不客气的锤响,江茉吓了一跳,向后仰着望了门口一眼。
“这家都和我熟了,知道我听不清,从来不按门铃。”
庞榭把抹布夹着叠好,推到台面左边的角落里。
“到抽屉里给自己找双筷子去。”
他斜伸着左臂在橱柜门框上一下一下的蹭着走出厨房,触到没来得及闪开的江茉的手臂,他向上估摸着如扶墙角或冰箱一般扶了一下她的肩膀。
“挡道了。”
“嘿……!”
江茉瞪着那半张徐徐飘过眼前的理直气壮的笑脸,一时间什么心酸同情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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