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岛

　　北京时间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三号上午九点，唐闻仪登上了从杭州发往洛杉矶的AB1001号航班，飞机外天清气朗，云淡风轻，端是一个好天气。她买的商务舱，位置是靠窗的，把随身行李放置在行李架里，唐闻仪要了一杯牛奶，开始闭目养神。
　　九点三十，飞机离开萧山机场，天上的云近了，地上的城市远了，唐闻仪想从那些林立的建筑找到自家的房子，无果，只看到钱塘江滚滚东流，然后汇入大海。待到钱塘江也看不见的时候，唐闻仪把位置放平，开始睡觉。这是她的一个毛病，不管乘坐什么交通工具不一会儿就会睡着，连公交车都不例外。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的，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空姐拿过菜单来亲切的询问午餐想点什么。唐闻仪点了一份三明治和一份拌面，又要了一杯咖啡，她想下午精神一点儿。外面的天气依然不错，飞机下面漂浮着几朵白云，白云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大海和天空都是湛蓝湛蓝的，最后视野的尽头连成一线。唐闻仪看着窗外的景象，脑海里不由得浮出一句古文，海到尽头天作岸，这自然造化，果然豪壮。
　　正在唐闻仪暗自赞叹之时，旁边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姐姐，你是闻仪姐姐吗？”
　　唐闻仪愣了一下，看了过去，旁边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小的脸庞，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短发齐耳，穿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可能由于机舱里的冷气过足，还披着一件红色运动外套，是个十分漂亮且健康的小姑娘。小姑娘小鹿一般的眼睛盯着唐闻仪，满是期冀。唐闻仪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并不认识她。
　　小姑娘见唐闻仪的神情，便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欢快地说道：“我是苏青禾，我爷爷是苏玉成，你以前在我爷爷奶奶那里学过画，你不认识我了吗？”
　　唐闻仪想起来了，她高中的时候确实在一对老夫妻那里学习国画，那个儒雅的老人好像是叫苏玉成，他们有一个小孙女叫小禾，不过那时的小禾就五六岁的样子，怪不得她不认识了。
　　唐闻仪仔细看了一下小姑娘，确实和当年小禾有些相似之处，便说道：“原来是小禾啊，好久不见了，都这么大了。”然后她往看了一圈儿，没看到那对老夫妻，便问道：“你一个人吗？”
　　苏青禾有些黯然：“恩，爷爷去世了，前段时间奶奶也生病了，去了舅舅家里，舅妈不喜欢我在她家，我就只能去美国了，可我妈妈没空，让我自己过去。”
　　看着小姑娘瞬间黯淡的脸庞，唐闻仪难得的有些触动。当年的那对老夫妻是睿智儒雅的，带着小孙女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面，小女孩儿虽然父母都不在身边，却成长的十分纯粹可爱，随时可以听到她叽叽喳喳的雀跃和清脆悦耳的银铃，还会缠着半大的唐闻仪奶声奶气的喊闻仪姐姐。现在，这个已经半大的姑娘依稀有着往日的纯粹，但也有份挥之不去黯然。
　　“再过几年，进入社会的熔炉，她身上最后的纯粹大概都会消失殆尽吧。如果运气不好，她妈妈不是个负责任的母亲，甚至都不需要几年的。”看着苏青禾干净的脸庞，唐闻仪有些残忍的臆测。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不一会儿，苏青禾就又欢快了起来：“闻仪姐姐，你去美国做什么呢？你之前去过美国吗？”
　　唐闻仪有些不耐烦了，她本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但小姑娘那么小，她也不好直接就不理她，便简单的回答道：“旅游。”
　　苏青禾还不会看人脸色，也听不出弦外之音，以为唐闻仪和她一样有偶遇故人的兴奋，便继续说道：“这趟航班好多都是去旅游的呢，早上候机的时候我看了一下基本上都是我们中国的人呢。”
　　唐闻仪四顾了一下，果然，机舱里面都是熟悉的眉眼，这倒是巧了。
　　苏青禾显然是个健谈的，不一会儿唐闻仪就知道苏玉成是得癌症去世的，苏玉成去世之后她奶奶就中风了，只能去舅舅家住着。她不想去美国，因为她喜欢班上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长得很帅，有点像王俊凯。小姑娘一直喋喋不休，直到空姐来提醒她打扰到其他乘客才消停下来，还调皮的向唐闻仪眨了眨眼睛，唐闻仪觉得有些难以招架。
　　没有苏青禾的喋喋不休，唐闻仪又开始昏昏欲睡，再清醒时候外面的天竟变了颜色，再也看不到湛蓝的天空和海水了，放眼望处全是灰蒙蒙一片，飞机下面烟云滚滚，让人的心情也顿时阴霾了起来。
　　苏青禾也看到了外面的情景，便叹道：“天气好差的样子哦，是要下雨了吧，我出门看天气预报说在这两天太平洋上面的天气好的很呢，真是一点儿也不准。”唐闻仪出门前也看过天气预报，确实说这几天天气很好，不过天气这个东西，向来变幻莫测，不准也是常事。
　　唐闻仪心里有些不爽，本来想看看大海开阔心情呢，这风雨欲来的样子，只让人更加的烦闷，于是拉下遮光板，向空姐要了一杯开水然后躺在位置上看起小说来。正当看的入迷的时候，飞机突然猛地颠簸了一下，杯子里的水倒洒在毯子上面，唐闻仪连忙坐起把毛毯拿开，就在这时飞机又颠簸几下，平板也掉到了地上。
　　唐闻仪把平板捡了起来，心中暗暗的骂了一句，然后赶紧坐好。经过这么明显的颠簸，机舱里的其他人也都精神了起来，纷纷抱怨着。空姐在广播里面广播道：“各位旅客，我们的飞机因为受到航路雷电天气的影响，有较为明显的颠簸。请您坐在座位上，系好安全带。洗手间将暂停使用，谢谢您的配合！”
　　“卧槽！这是世界末日了吧！”突然，一个乘客惊呼道。大家朝他看去，只见他打开的遮光板外面一片白光闪烁。
　　唐闻仪连忙打开遮光板，外面的天气较刚刚的又不一样了，之前虽然天气虽然阴沉，却也平稳。现在的飞机外面一片浓黑，什么也开不清楚，就仿佛飞机进入一个无尽的黑洞里面。突然，几道闪电在远处霹雳开来，将这黑洞撕开一道口子，闪电过处，可以看到周边滚滚的黑云。很快，黑云翻滚过来，将那光明吞噬殆尽，天地又是一片浓黑，与灯火通明的机舱恍若两个世界。唐闻仪连忙看了一下手表，上面时间显示着北京时间14:17，囫囵估算了一下，飞机自9点半开始从杭州起飞，已经飞行将近五个小时，机票上写着从杭州到洛杉矶需要12小时，飞行航程近半了，大约到了东经170°左右，时差与北京大概3个小时多一点，当地时间应该是下午5点半的样子。现在时值6月，北半球天黑的晚，晴天的时候下午6点下班阳光都还强烈的很，这还不到6点，竟已昏暗致此，唐闻仪心里隐隐泛起了不安。
　　外面时而茫茫浓黑，时而白光骤闪，让整个机舱的人都不安了起来，纷纷在那里议论着。苏青禾有些害怕，怯怯的问道：“闻仪姐姐，这不会有事吧？”
　　唐闻仪笑了笑，安慰道：“没事的，就是天气恶劣了一点儿，等过了雷电区就没事了。”苏青禾好像被安慰了下来，又开始雀跃地开着外面，每当白光闪过时，都发出阵阵的惊叹。
　　唐闻仪拿出位置下的逃生须知浏览起来，仔细对照救生用品的置放地以及它们使用方法，看完之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身上的首饰都取了下来，好在为了在飞机上能够坐的舒服一些，她今天穿的是非常休闲的套装，鞋子也是一双板鞋。把首饰放在随身携带的包里面，唐闻仪暗自笑自己，在这茫茫大海上面，飞机真要失事，再充分的准备都是无用功吧，想虽然是如此想的，她还是又把逃生手册拿了起来。
　　虽然外面的天气十分的恶劣，但除了之前的那几下颠簸，后面无论外面如何刀光剑影，飞机倒也飞行的十分平稳，这让机舱里的乘客们逐渐的安宁下来。他们又开始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只是偶尔互相小声的讨论一下，仿佛外面的雷鸣电闪不足为怪，但觉却是没人睡了，空姐在广播里面通知，厕所已经恢复使用。
　　唐闻仪去上了个厕所，可还没等她回到位置上，变故发生了。一道闪电从飞机旁边霹雳而下，飞机猛地一簸，唐闻仪几乎摔倒在地，好在她反应灵敏，快速的抓住了旁边位置的椅背，才堪堪稳住。但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一个四十个多的男人刚从位置上起来还没有走了两步就向旁边摔去，身体倒在了别人的位置上面，脚则卡在了座椅下面。
　　等颠簸稍微平稳，唐闻仪连忙过去把男人扶了起来，大概摔得厉害了，抑或者是受到了惊吓，男人的脸苍白苍白的，冷汗直下。旁边被男人摔在位置上的那个妇女则破口大骂起来：“这开飞机的是在干什么？要把我们摔死吗？”妇女的话还没有落脚，变故又起，飞机里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了，顿时，机舱和外面一样，笼罩在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所有人都呆住了，整个机舱里没有一丝声响，呼吸声都没有，只有飞机本身隐隐约约的嗡嗡声，却衬托机舱里面更加的死寂。唐闻仪觉得自己大概已经穿越到了幽冥之中，没有光没有声，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和死寂。突然，一道闪电又从机翼旁边破空而下，大家都看的清清楚楚，那脸盆粗的白光把黑暗撕裂开来，擦着机翼铺散出去，飞机猛地偏斜了一下，闪电则丝丝缕缕的慢慢消散在了虚无之中。
　　“啊——”一个尖叫声从后面的机舱传了过来，在空气中一丝一丝的萦绕，久久没有消散。这声尖叫唤醒了所有人的神经，整个飞机里面沸腾了起来，叫骂的，哭喊的，祈祷的……
　　唐闻仪摸着黑回到位置上面，她摸到自己的平板，把光线调亮，上面显示着北京时间14:35，原来还不到20分钟吗，为什么觉得已经过了好久。借着平板微弱的光芒，唐闻仪找到救生衣的位置，看着救生衣，突然就想到了家里的人，母亲，父母，哥哥，嫂子，侄子，还有嫂子肚子未出世的孩子……想着想着，就流下了眼泪，为什么要和他们争吵呢？为什么以前不多陪陪他们呢？为什么要为了个男人跑去上海呢？为什么要去美国呢？为什么没把母亲喜欢的那条翡翠项链买了呢？为什么呢……
　　“闻仪姐姐，怎么办啊？”苏青禾哭着问道。
　　唐闻仪回过神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平稳了自己的情绪，把自己的平板递给小姑娘，说道：“小禾，你先把身上所有首饰还有坚硬的东西取掉，把逃生手册拿出，看清楚自己的逃生工具都在哪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哭是没有用的。”
　　这场混乱持续了十几分钟，机舱走廊的应急灯终于闪闪烁烁的亮了起来，空姐的声音在广播中响起：“尊敬的各位旅客，您好，我是AB1001号航班的机组人员，非常抱歉告诉各位我们的飞机在飞行过程中遇到恶劣的雷电天气，飞机机翼受到雷电袭击造成飞机无法继续飞行，机长将尝试进行海上迫降，稍后我们会打开飞机前段小电视向各位演示海上逃生方案，由于电力供应原因，视频演示只有两次，请各位旅客注意仔细学习，谢谢！”
　　唐闻仪眼睛一闭，完了，九死一生。其他乘客也意识到了海上迫降意味着什么，都激动了起来，甚至有人想要冲到驾驶室去，空警连忙出来制止住他，空乘也都走到机舱里面安慰旅客。但群情激奋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安慰下来的，空乘们显得力不从心。大概由于时间紧急，视频已经开始播放了，可骚乱的声音过大，唐闻仪听不清楚视频里的声音在说什么。她站起来抢过一个空姐的麦讥讽道：“各位继续闹，你们多闹一会儿雷电大概就停了，飞机也就自己好了。视频已经开始了，你们可以选择不看，如果迫降成功了，到时候再后悔大概也是来得及的。”
　　意识到再怎么吵闹也无济于事，机舱里的人们终于安分了下来，开始聚精会神的盯着视频，就怕错过了那万一的机会。
　　视频播放完毕后，空姐的声音在广播中响起：“各位旅客，飞机将开始下降，请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带，采用安全姿势坐稳扶牢。请不要提前穿戴救生衣，以免稍后无法离开机舱，稍后逃生按照机组人员的指示进行逃生，不要拥挤，以免发生不必要的伤亡。”
　　空姐的话刚落，唐闻仪就感觉到了飞机在快速的下坠，苏青禾趴在前方座椅的椅背上，轻声的抽噎：“闻仪姐姐，我怕。”
　　唐闻仪已经自顾不暇了，不想理她，但又想到当初那个儒雅的老人，只得耐下性子说道：“别慌乱，稍后根据空乘的话来，动作迅速，跟在我身后，不要和我走散了。”
　　唐闻仪一边注意着机舱里的动静，一边注意着遮光板外面，外面依然是雷电闪雷鸣，烟云翻滚，但光线却比之前要亮了很多，隐隐约约的已经能看到云雾的行迹了。突然，氧气罩从头上掉落下来，唐闻仪连忙自己带好，看见苏青禾依然在那里没有头绪，赶忙打开安全带去给她带好，把她的安全带从位置旁边扯到她的腿上，示意她稍后解安全带动作迅速一些。
　　苏青禾带好了之后，唐闻仪立马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看着外面的情况，外面的光线越来越亮了，后面隐隐约约的能看到大海了，可当真看到大海的时候，唐闻仪的心又凉了。只见那大海再也不是以往所见的那样湛蓝、平静而温暖了，它灰蒙蒙的，汹涌咆哮着，仿佛一个巨大的怪兽，而那卷起的风浪，则是怪兽巨大的嘴巴，想要吞噬这世间的一切。
　　飞机向下滑翔着，海面看的更清楚了，空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各位旅客，飞机即将迫降海面，迫降成功后，各位旅客解开安全带，带上逃生用品，在机组人员的安排下迅速离开机舱，飞机里面请不要带开救生衣的安全阀门，以免无法离开机舱。如来不及穿带救生衣，则可抱紧座位坐垫，以待救援。”空姐的声音尽量在温柔，在平稳，可谁都听得出来，那声音里面深深地绝望。
　　是的，绝望，海面迫降本就难了，波涛汹涌的海面迫降则是难上加难，几乎毫无成功的可能。一个男人讽刺道：“连雷电区都避不过，还想海面迫降，这飞行员还真看的起他自己。”没有人应和他，但大家都理解他，是啊，如果飞行员避开雷电区不就没事了吗，不过没人愿意去找机组人员的麻烦，万一还有救呢，哪怕是万一，也是机会啊。唐闻仪看了一下时间，北京时间14:56。
　　近了……更近了……就要到了……所有人都悬起了心，好像大海仿佛也感觉到了这群人想要生还的希望，风浪竟小了下来，飞机降落到海面，向前面滑翔而去吗，所有人都沸腾起来了，纷纷扯开安全带，向逃生口奔涌而去。苏青禾也想赶紧挤过去，唐闻仪拦住了她，她不解的看向唐闻仪，唐闻仪抓住她的手，让她稍安勿躁。还没等到半分钟，机身开始晃动起来，舱外的机翼突然断裂开来，飞机晃动的更厉害了，唐闻仪一把拉过苏青禾蹲了下来，让她紧紧地抓住座椅。
　　还没等两人回过神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在两人耳边响起，机身也猛地断成了两截，掀起几十米高的海浪，很多人被甩了出去，好在唐闻仪她们躲在座椅之间，巨大的冲击被座椅抵消了不少，但还是让人感觉到阵阵的晕眩。绝对不能晕，唐闻仪心想，然后使劲的掐自己的虎口，疼痛让精神清醒了很多，唐闻仪连忙拉着苏青禾想要出去，却发现这个姑娘已经晕过去了。
　　唐闻仪感到头疼了，真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要拉着她，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但麻烦已经找了，现在要是抛下她，她必死无疑了。海水已经开始在往机舱里面灌了，唐闻仪连忙给苏青禾和自己穿上救生衣，把临近的几个飞机坐垫都扯下来甩了出去，看了刚刚从行李架上甩下来的自己的行李箱，那里面全部是换洗的衣服，犹豫了一下，把箱子打开了，将手机手表都塞到衣服中间。买的时候说这箱子防水功能特别强，希望如此吧。把手提包和行李箱绑在一起，唐闻仪开始等待，她要把苏青禾搬出去很难，但如果靠着救生衣的浮力就容易多了。
　　海水开始灌的很慢，后面就快了很多，依靠着海水的浮力，两人很快就出了机舱，开始以为会是负重的箱子，没想居然也能浮起来，这倒是意外之喜了。到了海面上，入眼处是满目疮痍，雷电依然轰鸣，天色很是暗沉，海面上风高浪急，到处漂浮着飞机的残骸，但放眼处却没有其他人的行迹。
　　唐闻仪不由得感到仓皇，大声喊道：“有人吗？有人吗？”可入耳却只有风声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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