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南

　　第三章醉来不复思天涯
　　和孟积雨的相遇对孟寒灯来说是个偶然，不论这个偶然是好是坏，偶然本身就是他最厌恶的东西。所有偶然都是必然，因此在他眼里，所有自己未曾安排的都必然不应该出现。如果连这小小的偶然都掌控不了，又怎么能掌控这大好河山呢。孟积雨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才没有傻到故作聪明的告诉孟寒灯柳渚的去向。
　　“少爷，那边来消息，昨夜他们刚抓到柳渚就被杨明带队抢了回去，还损失了碧云路那个据点。”
　　“蠢货，叫他们不要动手。这下好了，伤心呐。”孟积雨眯着眼看着窗外，手心的铜珠从两个增加到了三个。
　　“少爷，怎么了？”
　　“柳良玉平白无故遭了这么一劫，孟寒灯少不得要去慰问一番。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沉云兄，我可是要吃醋的。”
　　“少爷，这……”老仆听着自家少爷这不着调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行了，下去吧。让厨房做两碗冰糖雪梨，等待会儿惊龙来了，一起端上来。”说完，随意的摆了摆手，就让老仆退下了。
　　这是孟积雨到柳州的第二个春天，说来也怪，柳州这温暖湿润的江南天气在常人看来可是适宜的紧，偏偏孟积雨却有些水土不服。本来来柳州是为了养身体，这下不仅身体未曾好起来，痨病却越发严重了。孟积雨生来好吃甜食，沾不得半点儿苦味，对药，那是绝对的敬而远之，常常这一过午时，就好来碗冰糖雪梨。旁人也不知劝了多少次了，孟积雨也从不放在心上。用他的话来说无非就是“人生苦短，你们要还逼我吃这我不爱吃的东西，我倒不如马上去死了算了。”对于自己的身体，没人比他更清楚，即使是李惊龙也和他相去甚远。李惊龙只知道他的痨病一日比一日严重，只知道不停的劝他吃药，只知道每过三日给他扎上这么一针。他不知道这病根是在孟积雨出生之时就烙上的，不知道每一针下去的苦痛要比发病之时更痛上百倍，不知道这所谓的痨病根本就不是病。
　　“惊龙，你来了。”孟积雨微笑着注视着气势汹汹的李京龙，开口制止了他即将到来的教训。说来也奇，外人眼中的李惊龙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只有孟积雨知道李惊龙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比老妈子还啰嗦的活宝。
　　李惊龙端着两碗冰糖雪梨，本酝酿了一路准备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大少爷，还没开口，就被他无害的一笑给堵了回去，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笑笑笑，就知道笑。光知道笑你能不咳吗？光喝这东西你的病能好吗？身子比谁都弱，还总爱出去乱跑，活该咳死你。”
　　“好了，我们李大郎中消消气，是小弟错了，看小弟这不是乖乖等着您来扎针嘛。”孟积雨眨了眨桃花眼，主动捋起袖子，示好的向李惊龙伸了过去。看着这纯良的眼神，活像只小白兔，李惊龙纵使有千般恼怒，也无从发作。只好打开针包，取出了最粗的那一根。
　　“这几天怎么样？咳的时候痛的厉害吗？”
　　“还行，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我都习惯了。”孟积雨话没说完，胸腹处便传来了一阵钻心的疼，那是李惊龙的针扎下去了。他没有撒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咳嗽，该痛的地方早痛成了习惯，即使咳出血来，依旧感觉不到什么疼。只是不咳的时候，五脏六腑就跟蚂蚁咬一样，瘙痒难捱，这种痒也伴了他快十九年，只是仍未能习惯。似乎他每每快要习惯之时，蚂蚁就咬的更厉害一分，难受就比以往更上一个等级。这种煎熬不分昼夜无时无刻不在侵扰着他，锥心蚀骨，只有针扎下去的时刻，突如其来的疼痛才会取代这种难言的痒，这种畅快，让他欲罢不能。所以他才没有制止李惊龙每隔三日的这一针，甚至可以说从扎完一针起就开始期待下一针。他试过很多种方式自残，刀割，火炙，总没有这种方式带来的效果好。这种痛感是真正进入经络的，而且每次都和前次不太一样。虽然，他有时往往忍不住痛的流下冷汗，甚至像这次一样，痛出了一滴眼泪。
　　“李神医真厉害，这一针下去，舒服了不少。”孟积雨扯好袖子，理了理衣衫，朝李惊龙展颜一笑，“惊龙啊，我昨夜辗转难眠，思考了良多。发现，你对我真好，要是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啊。”孟积雨本是随便开个玩笑，不料李惊龙确是真的红了脸，慌张的干咳了两声，赶忙扯开话题，“你还要在柳州呆多久，都一年了，既然待不习惯，为什么还不换个地方。天昉阁的生意在哪都有，你在哪不都一样吗？”
　　“嗯，快了，最迟不过半个月，我就走。”孟积雨留在柳州本就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听说柳渚辞官的消息，便决心在此处守株待兔，养身体这种说辞也就只能骗骗李惊龙这个呆瓜了。此番既已逮住了孟寒灯这只大兔子，自然也就无需在柳州再待下去。
　　“你真走？”李惊龙和往常无数次一样劝说孟积雨，万分没想到这次居然真的说动了这个顽固的大少爷。“那你要去哪？”
　　“这个嘛，我还没想过，大抵是京城吧。”孟积雨放下了手中的铜珠，不再讲话，只认真的吃起冰糖雪梨来，李惊龙本就不爱喝这甜腻的东西，也就告辞了。孟积雨不满的咂咂嘴，喃喃道：“太淡。厨房这几个，真以为给李惊龙吃的么。孺子不可教也……”
　　孟寒灯去探望柳渚是在次日上午，当晚在清风楼不见柳渚，孟寒灯还真没被琴声吸引到忘了正事。在柳州已待了三日，来柳州前更是早已派心腹秘密探查了个把月。柳渚从府中刚出来，便早有护卫暗中跟从，后来发生的一切也就不难推知了。至于在清风楼中突然出现的孟积雨，孟寒灯当然也没那么容易放过。自他从屏风后头现出真容的那一刻起，孟寒灯最信任的心腹——流卫就已开始满天下对其调查。
　　“天昉阁阁主，有意思。”孟寒灯小心的把信笺放在烛火上炙烤，渐渐的生出青烟。明灭的火光闪烁着，看不清他的表情。
　　“良玉，你受苦了。”一年不见，孟寒灯还是这样，清雅又英气逼人，迎面走来，就给人一种绝无仅有的气度。柳渚眼神一闪，哪敢怠慢，急忙起身恭敬的做了个揖，“皇上”。
　　孟寒灯眼疾手快，自然的拖住了他的手臂，“良玉真是见外，也该跟你弟弟多学学，你和朕是什么关系，用得着来这些虚的吗？”
　　柳渚放下手，站到了孟寒灯身侧，也不知在沉思些什么，场面竟有些沉闷。
　　“良玉，昨日的事受惊吓了吧。”孟寒灯边说着边走进了柳渚的书房。
　　“没什么，不知是哪方的势力，不过他们目的不在我，而在皇上您。”
　　“这朕知道，不管他是哪方的势力，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还敢对你不敬，朕是绝对不会轻饶的。”孟寒灯的语气风轻云淡，连脸上的笑容都没隐去一分，似在说着寻常的小事。
　　“皇上，这事……”柳渚刚想开口，就被孟寒灯止住了。只见他俯下身子，细细的端详着柳渚尚未完成的画。画中是一片山林，林中一个男子靠树而坐，手捧着一本书安闲的读着。孟寒灯突然回过身来，靠近了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柳渚：“良玉，你这画，画的可是朕？”柳渚看着孟寒灯近在咫尺的鼻尖，慌了心神，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罢了，你离开朕快一年了，朕实在是想你的紧，这胡话都忍不住往外冒，你别往心里去。来人，拿笔来。”说罢，拿起笔在画纸上淋漓酣畅的提了一首诗：
　　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风未落如朝霞。
　　君如载酒须尽醉，醉来不复思天涯。
　　后来，曾有不少读书人不解的看着这幅传世名作问道：“这画上既无芙蓉也无朝霞，这诗提的可真怪。”
　　没有人知道，曾经的杏花公子只因为这一首诗破了酒戒。每每在月下独酌，等到醉不成欢时满口的酒话也尽是“醉来不复思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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