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座城

　　宁净穿的衣服都是村里的人家穿剩下的，所谓的村里人其实大多都是妈妈的娘家人。宁净对于自己一家人是住在妈妈娘家的原因是不知道的，但她同时也不知晓其实姑娘嫁出去后还住在娘家是不恰当的，会被人说闲话。小小的宁净只是在妈妈千叮咛万嘱咐下，每天碰上一个村里的人，不管是大人小孩还是男人女人，都学会了用稚嫩的嗓音甜甜的打招呼。村里有的人会笑着回应，有的人则是不理会。但宁净每次都会上前打招呼，旁人的冷言冷语她不懂，她只是很听家人的话。
　　渐渐的就有人说李家的那个小姑娘很听父母的话，见人会打招呼，在家里又勤劳能干。于是出现的局面就是哪家孩子不听话，就会被大人揪着耳朵耳提面命的教训，你瞧李家的宁净，老听话了，你就不能学学？
　　因了此事，宁净在同村的孩子中便不大受欢迎。唯一的朋友是刘家的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刘纺，刘纺是个活泼的姑娘，闲时总有许许多多的话说，说得也乱七八糟的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宁净听不懂，她想也许刘纺自己也是不懂的。但宁净不去拆穿她，因为喜欢说话的刘纺，她就能忘记从别的小孩哪里受到的委屈。
　　他们俩每天跑去不远处的小山头上玩耍，哪里有一堆奇奇怪怪的石头，有的石头的形状和动物差不多。但最最吸引宁净的是那个空心的石头，有宁净的怀抱那么大，只要用一块小石头去敲打的话，这个大的空心石就会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声音一点都不清晰，但是很好听，像是奶奶常常唱的那首十五的月亮，奶奶开心的时候都会唱一唱，不开心的时候也会唱一唱。奶奶开不开心其实宁净是分辨不出来的，因为奶奶很多个时候都是同样的表情，开心时唱歌就拖高高的嗓音，不开心时就一个人坐着低低的哼，声音细小如蚊。不像爸爸和妈妈一样，不开心就会大声的吵架，把怨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宁净就总是因为爸爸妈妈吵架而哭泣，偶尔他们会打起来，像是将对方当成多么恶毒的仇人，说不定要你死我活才满意。这个时候奶奶就会说，宁净啊，爸爸妈妈吵架争执是因为他们把对方当成最重要的人，只有在最亲近的人身边，一个人才会把自己最恶毒的那面表现出来。宁净就停止哭泣，然后点头，在宁净眼里，奶奶是什么都懂的，比父母懂的还要多很多很多。但奶奶不像外婆那样，不喜欢宁净妈妈的话，教育宁净妈妈的时候就说，我走过的路比你吃的盐还多，你过成这副鬼样子，还好意思在我面前闹？这个时候妈妈就会一直轻轻的哭，肩膀一颤一颤的，一只手却紧紧的拽着宁净的手，拽得宁净生疼，又不敢叫出来。宁净从此就把外婆当成是封神榜里那个奸诈的申公豹，申公豹欺负自己的师兄姜子牙，外婆就欺负自己的女儿，都一样让人讨厌。但奶奶就不同，只要奶奶说话。宁净都是会停止哭泣的，奶奶的好外婆怎么能比得上。
　　啊，扯得远了。回到宁净和刘纺这里。除了小山包上，宁净还会和刘纺去那个有着冬暖夏凉的泉水的地方，那股泉水从山涧流泻出来，一年四季从不会间断，村里每个人都喜欢用哪里的泉水，每天都会有人挑着水桶去那里取水，然后徒步挑回家。宁净喜欢把小手放进那个被泉水常年侵蚀后而变成一个石窝里，水流经的时候，冰冰凉凉的，像是清风吹拂过一般。听说那股泉水是有来历的，泉水的源头是一个石岩洞，里面住着一条龙，那条龙是他们这个村子的守护神，泉水就是龙神恩赐的雨水。好多年以前，那个时候外公他们这样的老人都还是和宁净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外公的父辈亲眼看见龙神飞进了岩洞，一住多年，再没出来过。宁净追着外公问，那外公你去过石岩洞里面吗，你看见过龙神长什么样子吗，龙神是和人不一样吗？外公就会说小宁净啊，你长大后就会清楚的。
　　刘纺对于宁净来说，莫过于吃饭必须用筷子，那是一个长久的习惯。可是后来人们把吃饭说成是用餐，也用刀叉取代筷子。可至始至终，宁净再不能忘记刘纺这个人。
　　但七岁这年，刘纺随她外出务工的父母到深圳那个大城市去了，刘纺走的前一天，宁净悄悄的跑去和她说话，刘纺说，宁净，我很想和我爸妈去那个大城市，因为我妈妈说哪里有很多我从来没见过的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好多我身上穿的好看的裙子和发卡。刘纺边说着边扯着她身上的带有小动物的裙子和颜色鲜艳可爱的发卡。宁净看的出来刘纺是舍不得她的，因为她也不想刘纺走。只要想到刘纺去了那个大城市，村里便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就全身都不舒服。
　　但她不能说让刘纺留下，宁净想了想，对刘纺说，小纺，你去那里之后要是想我，就给我写封信，我听我外公讲的故事里，那些人不能见面的话都是通过写信的，你给我写信，我就知道你想我了。
　　刘纺懵懵懂懂的，点头就说好，那时年少，其实不知离别的滋味，只当两人只不过是分开不了多久的。再者，刘纺只知道那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很远很远，远到她不能用双臂展开的距离来衡量。
　　宁净回家的时候，刘纺送了一条崭新的小裙子和两个发卡给宁净，还保证说以后要给宁净带很多回来，让宁净等着她。宁净小心翼翼的把裙子捧在怀抱里，眼泪汪汪的用力对刘纺点头。
　　只是刘纺去了很多年都没回来，直到宁净十二岁被宁家人接走，她也再没能见过刘纺。然而刘纺在宁净的记忆中是深刻到难以忘怀的，甚至可以说在她的童年时光，最为快乐的日子是小小的刘纺带给她的。
　　同年七月，刚满七岁的的宁净终于可以去上一年级。学校是村里的一所钢筋水泥铸造的平顶房，只有一层楼。村里的人家有大半都是这样的房子，而宁净家里的是木板房，楼顶上盖的全是瓦片。每每下雨的时候，宁净就端着她的小凳子坐在屋檐下，看水滴答滴答的往下落，然后砸进泥巴的坝子上，泥巴飞溅的到处都是，也时不时的溅在宁净的裤腿上。可是宁净一点也不在意，她喜欢这样下雨的时候，所以任何伴随着雨水带给她的，都曾是宁净生命中重要的礼物。她一直坚信并深深的爱着这个礼物。等到妈妈或者爸爸看见后，将她说一顿，她才会慢吞吞的移动步子到水井旁，打上一盆水，蹲在地上轻轻的洗去裤管上的污泥。水盆是锑制的，很厚重结实，但水在里面却越发清澈。在洗之前，宁净会等着水平静下来，不在激荡。然后就看见水盆里不大清晰的自己，一张妈妈的巴掌大的脸以及那两个半长的羊角辫。妈妈每天起床后先是做饭，然后就会给宁净扎羊角辫，小辫子松松软软的耷拉在耳朵旁，露出光洁的后颈项，一副乖巧可爱的模样。
　　去上学那天，妈妈把她送到了学校台阶下，然后妈妈说，宁净乖，和表哥他们一起进教室去，要听老师的话，多认字。宁净嗯了一声，安安静静的跟在几个年纪不大却很高的表哥身后。她对这个学校的教室不陌生，因为在她五岁过后，她就喜欢站在窗户旁看那些人上课。里面有人注意到她，也不会说什么，就随意的看一眼，再转过头去。给他们上课的是村里两个姓周的兄弟，暂时就说是周大和周二吧。一个上数学，一个上语文，但有时碰上某一个人有事情耽搁，也会交换着上。
　　上的第一节课是数学课，周大老师让宁净她们掏出铅笔和横格本子，在本子上把一到十的阿拉伯数字每个写十遍。宁净是很聪明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学不好数学，比如她第一天的时候就写不好8，只能画两个圈重叠着，看起来别扭的很。最后下课之前老师检查，到宁净的时候，周大老师就问，宁净，你写不好8是不是。其他的孩子全都看着她，宁净的脸都是发烫的，耳朵尤其烫的厉害。她慢悠悠的点头。老师就说，来我教你一遍，说完就就着宁净握笔的姿势带着她写，写的还不错。老师又让宁净自己写来看看，可是宁净又写不出来了。老师又教，宁净就学，反复几遍这才学会写8。
　　第二节课是语文课，周二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个简单的字，分别是上中下和左右。教他们认识会读后，又教他们写。小孩子都是很聪明的，不多久已经全会，周二老师说那你们就把这几个字抄写在你们的作业本上，作为今天的课堂作业，我会给你们批改，写的好的我会给优秀。周二老师说的优秀相当于是条件好的学校里给学生小红花，不过，宁净她们哪里知道什么小红花呢。但听话是必须的，也就认真的写。宁净从抽屉里拿了一个本子出来，在封面哪里认认真真的写上李宁净这三个字，才翻页在田字格里默默的抄写几个字。
　　一年级的学习生活是轻松的，从一开始的云里雾里，到最后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个学生，要每天认真上课交作业，花了宁净三个月的时间。中途偶尔有不想去上课的时候，妈妈就会去床上将她喊起来，嚷着说上课去上课去。宁净模模糊糊的坐在小板凳上嘟着嘴巴，等妈妈给她扎好头发再洗脸。毛巾是放进热水里的，热气敷在宁净脸上，把宁净的瞌睡全给赶走了。等一系列事儿做完，宁净就正好赶上表哥们去上课的队伍。表哥们也就是叫喊一声，等宁净应了就自顾一帮小子自己在前头说话。宁净背着装了两本书和本子的书包，不远不近的跟在最末尾，不参加任何人的谈话。
　　一开始妈妈是一直送她的，但送了好多天以后，妈妈就问宁净记住路没有，宁净说记住了。妈妈就说，那好，你以后就走这条路，我不送你了，你一个人不要走叉了啊。妈妈当然是不知道宁净对从家到学校的这条路熟悉不过，宁净是小孩子，除老人外，大人一直把小孩当成最需要特殊照顾的。
　　冬天来后就是第一个学期过去的时候，期末考试，宁净的语文考了97分，但是数学却是不及格，得了个56分。教语文的周二老师在成绩单的教师平语处写，李宁净同学上课认真，心思专注，擅长记字练字。而周大老师写的则是李宁净同学偏科严重，但有进步的空间，希望在寒假里认真回顾知识点。
　　宁净爸看了后拍手大笑，问宁净说，进步的空间是说你还可以再拿个四分的意思？宁净摇头说不知道。宁净爸就又说，那你就好好学，不要再出去玩雪，天冷，冻着了你又不舒服。于是宁净的这个冬天就没怎么被允许出门玩了，一直抱着那本书在火炉旁看，太暖和了，看着看着就会睡过去。大人一见，就会敲她的头，让她继续看，想想自己是哪里不懂。后来次数多了，家人就直接把她抱床上去，也没怎么管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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