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痒

　　伍
　　那个星期天，我没有回家，我去了丁苑苑那儿。我不知道，陆沁心知道了会怎样，或许一如既往的，什么反应都没有。她总是太过自信，太信任她信任的，又或者她只是从不在意，甚至我这个人，她都是不在乎的。我的沁沁，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陆沁心，一个完全的独立体，我从来不懂她，她到底要什么，我亦无从知晓。
　　然而，也正是从那个周末开始，陆沁心对我较之从前愈发地冷淡了。我们之间像是多年的夫妻，相敬如宾，却平淡如水，在一起的生活变成了一滩死水，再没有一丝波澜。我愈发地不懂她，她也愈发地不在意，就好像她心里从来没有我一般。

　　陆沁心给书房新添置了一张沙发床，三年多来，这个房子被她一点一点地装扮起来，变成了家的模样。只是，这个家却少了几分温馨。已经快到春分时间，天气还是略微的有些冷，陆沁心披着毯子倚在沙发床上看书，身边放着一个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这时候，纪朝颜推门进来。
　　“回来了。”陆沁心合上书，拿掉毯子，微微坐直身子。
　　“嗯。”纪朝颜一眼看到行李箱，心突然提了起来，“你收拾行李干什么？”
　　“噢，我要出趟差。”陆沁心把手搭在行李箱上。
　　“什么时候？”纪朝颜拿了椅子，跟陆沁心面对面坐着。
　　“明天早上九点多的飞机。”
　　“这么快，怎么不是先跟我说一声。”纪朝颜拉了拉陆沁心的手，发现她的手很冷，便坐过去，拿起毯子替她披上，“手这样冷，也不多穿点。”
　　“主编也是今天才跟我说的。”
　　“要多久？”
　　“五、六天的样子。”
　　“五、六天？那你不是这周回不来了？”
　　“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热下。”陆沁心站起来准备去厨房。
　　“不用，”纪朝颜拉住陆沁心，“我在外面吃过了，你坐着休息吧。”
　　“那好吧。”陆沁心又坐下来，“对了，你没东西要忙吧，我打算今天睡书房。”
　　自从陆沁心买了沙发床回来，两人几乎是轮着睡沙发。谁有工作要忙，就睡书房，要是碰上两人都有工作就一个卧室一个书房。
　　“没什么要忙，你早点休息吧。我明天早上送你去机场。”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那晚安。”纪朝颜走出去关上门，靠在门上，沉默良久，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看样子，她是忘了吧。有人说，一个人如果不在意你的时候，你的一切，甚至是她曾经心心念念挂在心上的事，她也会忘记。丁苑苑对我说过，陆沁心这样的女人，就像冷清秋一样，性子太冷，能让女人爱；可是，男人，虽会惹男人疼惜，让男人怜惜，却断不会爱上她。我不清楚，我对陆沁心现在是一种什么感情，我不知道我还爱不爱她，我甚至不也能确定我是否爱过她，或许这只是七年来养成的一个让我疲倦不已的习惯。她的性子这样冷，你靠着她，抱着她，试图去温暖她，可是最终却连自己一颗火热的心也被冻伤。有些人，能够无限地接近，却不能真正抓住；然而有些人，不仅不能抓住，连接近也是不能。
　　沁沁，你已经开始，连我的生日都不在意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去破坏别人的感情。可是，你看着自己心里的那个人每天痛苦地活着，你的心也会跟着隐隐作痛。你希望能把他从这痛苦的渊薮里解救出来，哪怕你要变成自己最鄙夷不屑的那种人也无所谓。只要看着他开怀地笑，你就也能咯咯地笑了。
　　“朝颜，生日快乐。”我拿出礼物递给纪朝颜，“生日礼物～”
　　“也就你还记得我生日了。”纪朝颜接过礼物，“谢谢。先吃东西吧。”
　　“朝颜，我……”我拿起刀叉又放下，“我知道有些话不该现在说，但是我……”
　　“苑苑，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纪朝颜也放下刀叉。
　　“你……你决定好做选择了吗？”
　　“苑苑，我和陆沁心一起走过了七年，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我……”
　　“纪朝颜？”纪朝颜听到有人叫他，回头去看。
　　“真是你啊！”是一个女人在叫他，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不好意思，你是？”纪朝颜出于礼貌站起来。
　　“我是李雅萌，沁心的大学同学啊。我结婚的时候，你和沁心一起去的。你不记得了？”
　　“雅萌？！”故人相见，纪朝颜还是很高兴的，“几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了。这……这是你儿子，这么大了？”
　　“嗯，来，航航，快叫叔叔。”李雅萌抱着的小孩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叔叔”。
　　纪朝颜伸手摸了摸航航的头，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闪过一丝强烈的渴望：“航航乖。这孩子真可爱。”
　　“你跟沁心的孩子也不小了吧。对了，沁心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她出差去了。而且……我们还没要孩子。”
　　“Sorry啊。”李雅萌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转移话题，“沁心向来要强，当初看你们俩异地谈得那么辛苦，现在总算不用再两地分离，想多享受两年二人世界嘛。不过，你们俩结婚可别忘了请我。”
　　我看着他们两人聊着，字里行间都是陆沁心，自己被晾在一边，判若局外人。我看到纪朝颜眼里闪过的渴望，我意识到，那渴望不属于我，我的心里倏地难受起来。“李小姐，你好，我叫丁苑苑。”我起身自我介绍。
　　“这位是……”
　　“噢，我同事。”
　　“丁小姐，幸会。”李雅萌点头示意，这时候，航航便吵着闹着要爸爸，“我老公在等我一起吃饭，那我先进去了。以后有空再聊。”
　　“好，那byebye～”
　　“Bye～”
　　等李雅萌走后，朝颜跟我方才坐下。我看着他的神色，知道不该继续先去的话题。
　　“朝颜，今天你就别回去了吧？”
　　“你个小丫头，看你嘟着个嘴，我今天不陪你，你那还笑得出来。”
　　“嗯，那我们待会去夜市逛逛。”
　　“好～依你，都依你。”
　　我得到满意的答案，立刻笑开了花。我的朝颜说过，他最爱看我笑，那点笑足以让他忘记一切烦忧。我希望他快乐，我希望他发自内心地笑出来。这样，便足够了。

　　陆沁心知道，今天是朝颜的生日，特意把事情压在一起提前两天回来。虽然很累，但还是做了一桌菜，都是纪朝颜爱吃的。可是，时针走了一圈又一圈，她还是没等到他回来。等到最后，陆沁心实在太困了，便盖着毯子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早上六点多，我就回家了，不知道为什么，跟苑苑在一起，我总是醒得很早，大约内心深处的愧疚在谴责我吧。算了，不去想了，想了也不能解决什么。只是，李雅萌的儿子真是可爱，“叔叔”，叔叔？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内心开始有一个梦，那是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朝我走来，他在叫我——“爸爸”。
　　电梯门开了，我不再想什么，朝家走去。开了门，换鞋的时候，我看到陆沁心的鞋。她回来了？我轻轻关上门，走进去。陆沁心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正睡着，身上只盖了一条薄毯。
　　“沁沁，醒醒，醒醒。”
　　“monsieur，”陆沁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你回来了。”
　　“怎么睡这儿了？还只盖一条毯子，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最怕冷。”我拉住她的手，果不其然又是冰冷，禁不住一阵心疼，“看，手又冷成这样。”
　　“我想着你生日，就赶着回来了。可你不在家，我就等着，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就睡着了。”
　　“你等了我一夜。”我的心愈发地疼了，我的沁沁，漫长的黑夜，她一直在等我，可我却……我一把抱住她，“对不起，沁沁。”
　　“没事啦，是我不好，没先告诉你，”陆沁心在我的怀里，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我我的背，“还没吃早餐吧，我煮碗面给你吃。”
　　“嗯。我还真饿了。”

　　吃完面，陆沁心围着围裙，在水池边洗碗。我看着她的背影，这一刻，我的梦仿佛要成为现实。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头搭在她的肩上，双手轻轻抓住她的手腕。
　　“干嘛，你这样，我没法洗碗了。”陆沁心微微侧过头，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我。
　　“没干嘛，想我老婆了呗。”
　　“喂，谁是你老婆，不准乱讲。”陆沁心转过身，和我面对面。
　　“沁沁，我们结婚吧，我想要个孩子。”我认真看着陆沁心的眼睛，我第一次以这样认真的眼神看着她是我们决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也该定下来了。”
　　“monsieur，你认为结婚了就能定下来了吗？”她察觉出了我的认真，躲开我的眼睛，带着她一贯的微笑转过身去，“这件事以后再说吧，我先洗碗了。”
　　哗，我的梦碎了，我的沁沁亲手打碎我的梦。我穷尽最后一点心力想要去抓住，她却全然不在意，她终究是什么都不肯放弃。我们之间，她到底付出过什么？什么都没有吧。有些话，早些没有说出口，是害怕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所以去逃避。可如今，细想来，逃避的又何尝只是我一个呢。只怕，她不付出，终究是要离开我的。

　　陆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圣诞节到来的那个星期 Russuel和Aumaury邀我同去Marseille 为了赶一篇论文我拒绝了结果圣诞节我便孤零零的一个人只有房东太太送了份圣诞晚餐早早地用餐完毕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听Ludovico Einaudi 的曲子不觉竟睡着了到十点多醒来便再也睡不着索性起来穿好衣服去酒吧
　　也是在这个圣诞我在酒吧遇到了Alan或许他叫 Leon Michael又或者George 这都无所谓一如他亦不知道我的名字只唤我Kay
　　Alan是德国人不会说法语整个晚上我们在一起我讲法语他讲德语谁也听不懂谁在说什么我们从vieux lyon一路逛到 place bellecour 牵了8次手接了5次吻晨光初露的时候我们在place bellecour拥抱然后告别
　　Alan说 Kay，Du faellst mir
　　我说 Au revoir

　　有时候往往以Benjour开始以Au revoir结束
　　我来Lyon的时候 对着夕阳微笑 Benjour，Lyon
　　终有一日我离开Lyon 那须得是一个淫雨霏霏的日子才适合告别我会对着剔透的雨珠微笑Au revoir
　　或许十年之后或许更久或许永远不会我再次遇到 Alan
　　那时候他会不会记得只跟他说法文的中国女孩 Kei
　　Au revoir，monsieur
　　……”
　　【注：vieux lyon，里昂老城区；place bellecour，白莱果广场，里昂的城市中心； Du faellst mir，德语，意为我想你；Benjour，法语，你好； Au revoir，法语，再见。】

　　陆沁心离开后，再没有人叫我Monsieur，我变成了只是朝颜的纪朝颜。她走得那样干净，只带了衣服和书走，其余什么都没拿，她就这样离开了我们一手建立起来的家，我不知道，她在关门的那一刹那，是否有丝毫的眷恋，分毫的不舍。
　　严妍打电话给我说，陆沁心在医院不见了，让我赶紧回家看看。
　　我便知道，我一直隐隐担心的那一天终于来了。我打开家门，一切还是和往常一样，只是衣柜里她的衣服没了，书架上她的书不见了，空空的半边有些扎眼。其余，还是原样，两个牙刷杯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梳子上甚至还缠绕着她的几根长发。可是，她却再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了。
　　陆沁心离开我的生活，最初是容易的，我有苑苑，笑靥如花的苑苑。她笑起来，我也能跟着笑起来。可是时间久了，我便愈发地累，便再也笑不出来了。这种累和跟陆沁心在一起时的累不一样，以前，再累也不愿意放手，哪怕是煎熬，是彼此折磨，也要拼了命地继续下去；而现在，累得让人想要快些结束。于是，在陆沁心离开我的五个月零七天，我离开了研究所，第二天晚上，我跟丁苑苑分手了。
　　这之后，我去了先前一直想挖我过去的公司做软件开发。每天把自己压在工作里不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结果刚到公司一个月就开发了一个大卖的软件。同事为我办了庆功宴，觥筹交错，我应付地笑着。而在这深夜，我只能举着酒杯，与落地窗上自己的倒影干杯分享，我再没有那个我愿意去分享成功的人了。
　　晚上回到家，我从厨房的柜子里拿出红酒，这是陆沁心买的，她连最爱的红酒都没有带走。我拨通严妍的手机：“喂，严妍，你能来我家一趟吗……对，我有事找你……你尽快过来。”
　　严妍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一瓶红酒喝得差不多了。
　　“你喝这么多酒，也不怕醉了。”
　　“我倒是想醉，就是醉不了。”我倒了一杯红酒放在严妍面前，“来，陪我喝会酒。”
　　“我来不是陪你喝酒的。”严妍把酒杯往旁边推了推，“沁心搬走后，你一直不跟我联系，今天我们好好谈谈。”
　　“我不想谈什么。“我低着头，食指在桌上画着圈，我不知道多久才能戒掉这习惯。
　　“好，那你就听我说。当初，你们俩决定在一起，我并不看好。可是，你们连七年都走过了，我多希望你们好好地，一直走下去。结果，你们却又分开了。这样也就罢了，一个给我玩失踪，再也找不到；一个给我逃避，就是不联系我。你们这算什么？”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丁苑苑找我谈过。”
　　“苑苑？”我抬头看了看严妍，“她找你说什么了？”
　　“她说，无论她做什么，你的反应都很迟钝……”
　　我似乎听到苑苑在说——
　　“渐渐地，我明白，他对你没反应，未必是因为他迟钝，也有可能是他根本不喜欢你。最后，我终于明白，有些是不能勉强，而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放弃。记得之前，我对朝颜说过，陆沁心这样的女人，就像冷清秋一样，性子太冷，能让女人爱；可是，男人，虽会惹男人疼惜，让男人怜惜，却断不会爱上她。可惜，我少说了一句‘除非得而复失’……”
　　除非得而复失？除非得而复失！
　　“严妍，你告诉我，沁沁在哪儿好不好？”我突然回过神来，我必须再见见她。
　　“我不知道沁心在哪。”
　　“求你了，严妍，你告诉我吧。”
　　“朝颜，我真的不知道沁心在哪。”
　　“那……你帮我去问问沁沁妈妈，她一定知道的。”
　　“好吧，我也想知道沁心怎么样了。”严妍起身准备离开，又停住，回过身，“纪朝颜，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这样？”

　　沁心妈妈说：“囡囡不希望我告诉你们她在哪儿，但是囡囡做回了她自己，去过她一直想过的那种生活。如果你们真的为她好，难道不应该放手吗？”
　　放手？陆沁心离开我之前，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沁沁，你放手吧”，。后来，我写过一封信给陆沁心，却从来没有寄出去，信上只有一句话——
　　“抱歉，我从不该让你放手。”
　　这一切，显得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半年之后，我终于知道陆沁心在哪。她开了专栏“soleil”，她去了她一直想去的地方——里昂。最初，我只是偶尔读她的文章，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成了一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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