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的眼泪

作者:钢盔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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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在山下


      1
      午后的阳光静悄悄的。像一只睡着的猫。矗立在院子西北角的白杨。叶子已经黄透。只要风稍稍一刮。便有几片落下。等到了冬天。叶子全部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站在雪地里独自颤栗。

      这座位于郊区的小院是我的栖身之所。五年前退休后。我从喧嚣的市区搬到这里。在院子里种满了丝瓜和蔬菜。每年春耕秋收。现在又是一年的秋末。院子里的生命已经枯萎凋谢。变得空落落。只剩下西北角的白杨每天不断掉落着叶子。就像不断衰退的记忆。

      等到了傍晚。周围都暗下来。我走进记忆的村庄。曾经这里万家灯火。居住着我一生中所遇到过的人。现如今却像泯灭在时代变迁中的偏僻山村。灯光稀落。很多人我已经遗忘。

      我朝着村庄里最亮的那间走去。我知道。就在路边的黑暗中。曾经矗立着我最亲近的朋友。可如今我从他们身旁走过。却丝毫察觉不出。想不起来。在我逐渐衰退的大脑里。他们消匿在了无边的黑暗中。有时。走进那些亮着的屋子里跟主人唠家常时。突然。黑暗中的屋子亮了。一间。两间。三间。就像突然接通的电路。在我们聊天的时候连成一片。爆发出一刹那的璀璨。可这种光稍纵即逝。

      又过了几年。就连这种一瞬间的闪现也没有了。就像院子里的那颗白杨。等待最后几片叶子落下。这里变成漆黑一片。我站在村头手捧白花。夜风吹过。如同一片荒凉的墓地。
      2
      昨天傍晚。我正蜷缩在沙发里读报。突然门铃响了。我颇为好奇。因为在这附近我几乎没有熟人。我起身走到门前。透过门孔看到外面站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头。然后我慢慢打开门。岁月已经将他脸部的线条拉的弯弯曲曲。掩盖了原来的形状。只露出一双黑珠子被松弛的眼皮包裹着。微微闪着一丝生气。

      我不认识他。我很确定。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喊我的名字。突然间。我确定。眼前这位熟悉的陌生人。我认识。可是我想不起来。于是我开始焦急的搜寻线索。他见我疑惑不解的样子。一口说道。我是张正一!张正一!我一下子想了起来。大脑里的那根坏死神经重新连接。一串电波通向记忆的城堡。我激动的握住他的手。张正一!原来是张正一!瞧我这记性!

      我热泪盈眶。赶紧扶他走进了屋里。我们已有十多年没见。上次见面还是清明回老家扫墓的时候。他一直居住在那个乡下。那个我曾离开的那个乡下。

      每年清明。我都会回乡扫墓。直到前几年的一次。来到山下。我突然爬不上去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只能跪在山下朝着山顶磕了四个响头。然后把纸钱点了。让风捎去。那次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回过乡下。之后每年的清明。我只跪在院子里。朝乡下的方向磕头烧纸。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去了香港。二儿子去了美国。他们只在每年的八月十五回家。平时用电脑联络。老伴在三年前过世了。从此他们一年回两次。还有一次是清明。

      那天见到他我很高兴。帮他脱下大衣便兴冲冲走到院子里。去取晾在竹杆上的豆角丝。茄子干。腊肉。我看到他从沙发上坐起来。走到窗上跟我打招呼。但他的眼睛却盯着那颗白杨。当我提着东西走进屋时。他转过身。放下手中的茶杯。满脸笑容。然后跟我一起走进了厨房。烹调晚餐。

      吃饭间。他谈到他这次来省城是专程来看病的。他本不愿意。但迫于两个闺女的压力。他妥协了。那时我才知道他已经住院半个多月。他说他过几天有个手术要做。突然就想起了我。所以就来了。大闺女还在医院等他。十点前必须赶回去。但他又说无所谓。我们一边吃一边聊。月亮在天空划过一条弧。我们一直追忆到当年那座金灿灿的饭店。他提到了她。这时门玲响了。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仿佛在等待某种时刻的来临。我起身去开门。是他的大闺女。进屋后帮他披上了大衣。我站在院门前目送他们。明月高照。他的背影就像一条秋末的枯藤。大闺女搀扶着他。慢慢向前走去。

      送走了张正一。晚上躺在床上。我再次走进了那座记忆的城堡。
      3
      在我还没有来到这座城市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乡下。那个村子叫第三屯。以村子为中心向四周延展。第一圈是金色的麦田。第二圈是绿林和果园。第三圈是高低起伏的山丘。如同向日葵边缘翘起的叶子。村子被一条通往外界的公路中分。每到炎炎夏日的时候。路边就会摆满水果摊和一杆称。展示着诱人的果子和葡萄。那么。过往的卡车司机就会耐不住口渴。停下车来。幺上一斤。沿着公路向前走三公里会看到一块牌坊。第四屯。再往前是第五屯。第六屯……。

      第四屯跟我们村子仅隔一条小河。临河而立的是村子的小学。门前一条柏油大坡一直垂到河边。夏天中午上学的时候。老婆婆会把小推车推到路边。上面摆两个泡沫箱子。一个装满冰棍。另一个装满辣条。冬天的时候。坡面盖上一层厚雪。像一抹白胡子。下午放学的时候。走出校门。男生们像连发的子弹从校门口一滑而下。矫健的同学。滑到河边急刹车。笨拙的同学。滑到河边急刹车。周秋几声划几下。掉下去了。还有那些倒霉的同学。正当卯足了劲。准备发力时。却被不知从哪儿伸出的脚绊倒。雪球似的滚下去。我记的那时。女生是从来不与我们为伍的。她们手牵手。戴着粉色的绒线帽。小心翼翼的沿着另一边走。如同一群渡河的小鸭子。只有她例外。

      走进校门。看到一面风景亮丽的大影壁。仿佛是正前方的教学楼伸出的舌头。舔了一下眼睛。影壁后面是一个椭圆的花坛。夏天往往花还没有开的时候。就被高年级的男生摘去。送给某个女生。走过花坛。便来到了教学楼下。这时。我就会看到她。

      她趴在窗前。穿着浅蓝色的校服。挽起袖子。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握着小刷子。歪着脑袋肆无忌惮的吹着泡泡。彩色的泡泡在阳光下上升。上升。上升到悠蓝的天空。正当我越走越近时。突然头皮一阵凉爽。紧接着听到哈哈的笑声。我抬起头看到她手里拿着小瓶子冲我招手。嗨!凉不凉。听她呢喃上一句。我的气已消了一大半。

      当时她扎着两条辫子。一身孩子气。在多年以后我曾幻想。就是当时那个场景。我们年过二十。她留着长发。我们的距离再近一些。我躺在床上。早晨的阳光。她的长发。垂散到我的脸上。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听到上课铃声后从操场跑回了教室。坐在座位上。满脸的汗珠像毛毛虫向下蠕动。如果说升入四年级后我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是虚荣心的突然觉醒。那么。我高超地乒乓球技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可这种天赋在进入初中后便沦为平庸。持之以恒的是那种虚荣心。

      我突然看到右前方坐着一位新同学。同学们都在悄声议论。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头发向两边分开拧成两根辫子。像蝴蝶的翅膀。中间是一条白白的发际线。脖颈白皙。穿着粉色的丝质连衣裙。班主任进来后做了介绍。原来是从第四屯转来的。嘱咐大家多多关照。下课后她身边果然围了一圈人。我坐在座位。瞟了一眼。看到了她的模样。然后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时间的轮盘驶入了夏季。夜晚。一只蝴蝶翩然入梦。
      4
      如果把全班同学比喻成一幅扑克牌。她就是那张红桃Q。经过班主任的随机洗牌。一个月后。张正一和她成了同桌。我是梅花Q。坐了她后面。张正一是黑桃Q。

      小时候对异性的好感表现为两个极端。一种如同蜜蜂见了花蜜。即使浑身带刺也要往上扑。另一种则像曾经结下梁子般话不多说。我属于后者。张正一属于前者。但经过一件冲突后这种格局似乎得到了中和。

      你信不信我把你漂亮的小尺了一掰两半!她一把夺过尺子。弯成一座桥。就在刚刚写作业的时候。张正一不断的用尺子挠她的胳肢窝。别!张正一脱口而出。并本能的伸出手。两眼放光。仿佛黑暗中看到一团火。因为这根尺子是那天中午他刚买的。供销社新上的货。我还记得尺子上面印着当时流行的动画片《美少女战士》。她向后一闪。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这时坐在后面的我。加入了这场博弈。我把手搭在张正一的肩上。放松。她不敢!这挑衅的话像一桶油泼了上去。不敢!你说我不敢!她把脑袋转向了我。刁蛮任性。目光锐利。我略加思考点点头。恩呢。她的右眼皮突然生理性眨了几下。仿佛受到了莫大的蔑视。弯弯的眉毛在她白净的脸上像两条迎头的小船。几乎撞在了一起。紧接着尺子发出吱吱的声音。张正一几乎摒住了呼吸。她突然灵光一闪。露出狡猾的笑容。你敢不敢跟我打赌。敢!我脱口而出。想都没想。因为尺子不是我的。嗙!的一声尺子断了。她额头翘起的刘海儿随之颤动。我心想好险。还好她没说赌什么。

      突然。张正一大脑内某根弦崩断了。反应到他的嘴上。你赔!你赔!应该他陪。她轻松的用手中的断尺指了指我。他输了。可你并没有说赌什么哦。我提示她。你!仿佛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她还没有下赌注就把尺子掰断了。反正你输了。她不服气的补充道。张正一又把口对准了我。准备攻击。这点我承认。我确实输了。我反驳道。可如果当时赌这把尺子。我肯定是不赌的。你想啊。如果按照你的逻辑。即使是赌张正一的生命。只要你偿命。我也敢杀。她听了。眉头像两个摔跤手僵持在一起。脸上泛起的绯红像突然从云彩里冒出来的一串火鸟。张正一焦急的看看她又看看我。不知该找谁算账。我眨眨无辜的眼神。回看看他又看看她。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反正你输了。便转了过去。那排绯红随之消匿在白净的皮肤下。

      最后。张正一看了看我也转了过去。仿佛和她站在了同一阵营地。我心生悲凉。突然觉得应该我赔。于是下课放学的时候。我从铅笔盒的第二层掏出一个三角板。抵给了他。并用笔帽捅了捅她的肩膀。告诉她。我赔了。

      第二天早晨回到学校的时候。张正一拿着尺子得意洋洋的在我眼前晃悠。我还以为是他用万能胶把昨天那把断尺黏好了。万万没想到是她给他买了一把崭新的。我心生嫉意。然后他一把将昨天的我抵给他的那个三角板扔到了我的课桌上。还你!我出于自尊心又扔了回去。结果反弹到了地上。她弯腰捡了起来。既然你们都不要。就归我喽。

      从此我们成了要好的朋友。每天下午的自习课做完作业。我们三个便会围坐在一起。玩一种折纸猜谜的游戏。时间久了。彼此已经熟悉。她开始肆无忌惮的在我俩面前造次。就像怀里一只宠坏的猫不停地撕抓主人胸前的毛衣。比如有时她会突然开口大骂。但又不知道她到底在骂什么。仿佛说脏话只是一种乐趣。我俩相视一愣。她突然又歇斯底里的傻笑起来。在旁人看来绝对是我和张正一化合出了一种令人发笑的气体。但我们觉得是她本人“疯了”。放学后。我们一起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村庄升了炊烟。像一个大锅盖。煮着晚饭。山边的夕阳将余辉堆进了村庄的大街小巷。那是记忆中永远抹不去的黄昏。

      那年我有了一个自己的写字台。父亲砍掉了院子里的那颗杨树。替换了南屋的一根顶梁柱。然后用剩下的木料为我割制了一个写字台。买了漆。按照我的要求涂成天蓝色。其中的一个抽屉是带暗锁的。父亲并把钥匙交给了我。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养成了晚上睡觉前写日记的习惯。写完后就锁在那个抽屉里。躺回到床上。窗帘外的夜空升起了一条月亮船。上面隐约坐着一个女孩。摇着船游进了我的梦里。
      5
      有一天。学校收学杂费。我家碰巧正在密谋一件谋杀案。父亲赶着马车到村子东边的砖厂买了一车红泥砖。拉到院子里。围成一个矩形的监狱。母亲从集市买了一只粉猪崽关了进去。当作囚犯。吃过晚饭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小声嘀咕。把猪崽养的肥肥的。等过年的时候。一刀子下去。砍它个猪头落地。定它个滔天懒惰大罪。当我举手提醒他们当务之急是我明天要交学费时。他们一人一把手分别搭在我的左右肩膀。咦!不要急嘛。每次交钱你都当头炮。这次晚两天再交。

      第二天早晨回到学校。当其他同学迎着讲桌走上去的时候。我如坐针毡。当他们纷纷退下来的时候。我起身迎着他们。穿过他们。走向讲桌向班主任说明了情况。转身走下来的时候我面红耳赤。仿佛被班主任悄悄亲了一口。为了掩饰。我低下了头。

      下午上课的时候。当我打开铅笔盒取取铅笔时。映入眼帘的三张红色的人民币。我为之一愣。内心慌张。抬头看了看正在讲课的老师和四周的同学。正当我要举手报告老师时。发现钱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借你的——不过不用还了!是她!一眼我就认了出来。歪歪斜斜地笔体像个地球仪。我抬头看了看她。她正在认真听讲。

      下课趁她上厕所的时候。我悄悄把钱放回了她的铅笔盒。同样付了张纸条。用不着!

      快上课的时候我看到她急匆匆的跑了进来。老师紧跟在后面。刚上课没一会儿。她突然猛的转过头。盯着我。瞳孔里放射出纯洁的火焰。两根辫子像拨浪鼓的小摆锤甩了一下。我把目光投向了讲台上正在板书的老师。我的余光看到她的胸口正在高低起伏。然后又渐渐平息。她转了过去。正好老师也转了过身。开始阐述勾股定理。

      那天下午放学一进家门。我便淘着父母。我明天早晨就要交学费!我明天早晨就要交学费!父亲走过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说完用粗糙的手掌在我头上用力抚慰了一下。我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哭了起来。两条腿在地上搓起了滚滚红尘。母亲以为父亲攻击的我。责怪了几句。便转身走开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发现枕头下面压着人民币。我知道是母亲和邻居借的。那晚我蒙在被子里。虚荣心第二次觉醒。我要成为有钱人。

      这件事后。我们互相不理睬对方。仿佛这是一个游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就这样僵持了一个星期。第二周的星期一时。我发现她主动和张正一亲密起来。张正一乐的屁颠屁颠。每当我看到他们面面相对。哈哈大笑时。我的肠胃就会瞬间酝酿三坛浓醋。尤其是张正一呲着大板牙机器人一般转过头看了看我又机器人一般转回去的时候。我闪过了一个邪念。下课的时候。悄悄在他的凳子上放一个图钉。沾上辣椒水。让他一溜烟窜上天花板。最好飞出地球。可我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情。于是继续埋头书海。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过了几天。她突然又不搭理张正一了。显的闷闷不乐。张正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只是乖乖地呆在一旁。我们三个之间互相有了一层透明的隔阂。下午的自习课也因此变的索然无味。原来我们围在一起像三朵花瓣。欢声笑语如花香四溢。现在。仿佛秋天已经过去。

      又过了一周。星期三。上体育课。男生们在操场上忘我的踢着足球。传来传去像在织毛线。突然队友把球传给了我。我临门一脚。球飞了。大家纷纷抬头望去。这球长了眼睛似的朝女生堆一头栽去。接着听到一群尖叫。我远远的看到她们围了上去。仿佛地上躺倒了一个人。我双腿发软。跑了过去。

      我站在外围。看到了地上的鲜血。糟糕!怎么偏偏击中了她。我呆站在那里。仿佛一下子被飓风掠夺了理智。只见她淡定的向前倾着身子。一动不动。仿佛木偶一般正在认真观察血液是怎么从鼻子里流出的。她用手捏住了鼻子。血突然不流了。可她的手刚一松开后。流的更加厉害了。滴在地上汇成我犯罪的证据。

      快!快把她扶到那边!用冷水冲冲!这个时候体育老师跑了过来。站在外围像一根弹簧跳起来喊道。周围的同学解穴一般。个个都还魂了。张正一推了我一把。瞪了我一眼。因为要顾全大局。所以没有立马跟我决斗。而是立马跑到学校的小卖铺去买手纸了。

      女生们拥簇着她朝操场西边走去。我紧跟在后边。看着地上不断滴下的血迹。生怕她血管里的东西趁这次机会全部逃出身体。还好体育老师用手掌沾着冷水在她脑门猛了一阵。最后血终于止住了。这时正好张正一递来了手纸。她擦了擦。然后揉成一团。塞到鼻孔里。像一根人造大葱。为了以防万一。体育老师让她举手双手。仰望天空。仿佛祈祷神明一般。她照做了。其他人都散了吧。体育老师下令道。然后用手指了指我。你!负责留下来陪着她。

      同学们又跑回到了操场。体育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女孩子家家真坚强。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流。然后责怪了我一眼也走开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张正一已经向教室跑去。去取拖把清理现场。我站在她旁边。连声说对不起。仿佛在念祷告词。我突然看到一颗晶莹的珍珠从她仰着的脸颊滑下来。仿佛是从头顶蔚蓝的天空落在她脸上的一滴雨。她分明是哭了。我的鼻子猛地酸酸的。我拉了拉她的衣角。说道。对不起。然后她保持着原来的资势向我挪动了一下。贴近我问道。老师走远了吗。我扭过头向操场看去。体育老师正吹着口哨。盯着球场。走远了。我回答她。她立马把举着的双手放下。再将鼻孔的大葱拔掉。然后抓起我的胳膊。向教学楼的另一侧面跑去。仿佛她的双手刚才托着天空。现在天空要掉下来了。我们要躲得远远的。

      停下来的时候。我气喘吁吁。她捂着肚子。笑的气喘吁吁。很快我恢复了平静。盯着她的鼻子看。她向后仰起头。俯视着我。然后用手指指了指鼻子。得意的说。看!早就不流了。我这才松了口气。你刚才吓死我了!我抱怨道。接着她又是一阵猛笑。难道你不知道人体的伤口会自动愈合吗。看着她脸上结痂的血迹。就像淘气娃娃的泥巴。我忍不住笑了。同时为自己可悲的自尊心感到羞愧。她突然小跑了两步。一下子跳到了我的身上。我已见怪不怪。在她的脑袋上亲了一口。我们的眼睛都湿润了。

      当我们从教学楼的侧面走出来时。看到张正一正在弯着腰清理地面。然后我拐进了楼门。她朝他走了过去。

      每天下午的自习课又充满了欢声笑语。我们三个的友谊就像等边三角形一样牢固。在每次单元考试时发挥着神奇的功力。当张正一使个眼色。把纸条扔给我时。我悄悄的写上答案。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把纸条传给了她。她抄完后再扔给张正一。捡起纸条后。张正一冲她贱贱的笑笑。同时对我竖起中指。

      每周末我们一起翻墙头跳进学校。打乒乓球。就像翘翘板上两个不分轻重的小孩。维持着动态平衡。偶尔阴招一出。正一只有捡球的份儿。我们三个就像降落的鸟。在空旷的操场里。肆意的扑腾。

      周复一周。时间的轮盘驶入金色的秋季。翻墙头的我们就像挂在墙上的日历被翻过。多年以后。操场变成一个方形的盒子。当年的笑声就像知了的标本。在盒子里被永恒收藏。当年的那个折纸猜谜游戏一直陪伴着我们。折来折去。最后终于折出了答案。但答案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6
      临近期末考试的一个周末。她让我们去找她。因为之前没有去过她家。所以她特意画了潦草的地图。下午两点。我从家出发。沿着公路边的林荫小道向前走去。并随手摘了一片已经泛黄的柳叶。放在唇边吹着口哨。我远远的看到前面的十字街站着一个人。原来是张正义。我们一起走到村子的最南端。穿过小河。进入了第四屯。按着手中的地图左拐右拐。终于到达了终点。我俩惊呆了。

      一座金灿灿的圆顶建筑物屹立在马路对面。后面是一片麦地。建筑物正前方挂着牌坊。香喷喷大饭店。门前停着一排车。其中一辆是警车。上面的警报灯还在闪烁。我们绕着麦地的小径来到饭店后面。按照她的指示。走到第四个房间的后窗。

      她正背对我们坐在床边发呆。我们猜想这应该是她的闺房。墙壁是粉色的。床头坐着一对大熊猫。书桌上放着一个金发的洋娃娃和一把木梳。天花板垂下的吊钟足以照明整个夜晚的村庄。突然房间的门被推开了。我俩本能的蹲到窗户下。是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好像嘱咐了她几句。便出去了。我们直起腰。敲了敲玻璃。她一下子转过头来。一触即发。露出了笑容。然后又立马把手指放在唇边。嘘!我俩再次蹲下。接着窗户被推开了。一道粉色的闪电从头顶掠过。咚!一声落到麦地。她从窗户跳了出来。我们三个悄悄地蹲在麦地里。她从背包里掏出三瓶汽水。塞给我俩一人一瓶。然后她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我俩看着她全副武装。运动衣。帆布鞋。头发也扎了起来。不禁问道。去哪儿?她猛的站起身来。跑!仿佛踩中了地雷一般。径直向麦地里跑去。我俩紧追上去。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风吹麦浪。我们发出的笑声仿佛是从圆形的嘴里放生的小鱼。游进大海。惊起的野鸟在上空翱翔。逃跑的足迹只有天上的云朵知道。如果我们可以就这样永远跑下去。

      跑到麦地的尽头。她突然蹲在田埂上哭了起来。当我俩追上来时。她又突然站了起来。背对我们抹了两把眼泪。然后转过身来。笑了两声。刚才的风太大了。眼睛受不了。看!张正一一边踮起脚一边指着远方。我们把村子甩在了海的另一边。那时麦浪正在一波一波随风起伏。

      听!我闭上了眼睛。侧着耳朵。野鸟发出的啼鸣声像海鸥一样。哎呀!她突然叫了一声。我睁开了眼睛。她抬起自己的脚低板看了看。咱们没有踩到麦地里的鸟蛋吧!说完。她转身继续向前跑去。

      我们来到了树林与果园地带。丰收的果子从篱笆里挤了出来。她随手摘了一个又红又绿的大苹果。正要一口咬下去。突然又停下。不会打了农药吧?张正一一把夺过来。嘎嘣!一声咬了下去。还没等我们伸手制止他。别!——他便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先让我尝尝。然后又咬了一口。要死也要当个饱死鬼。然后我和她也摘了一个。嘎嘣嘎嘣吃起来。吃完后将果把拋向了天空。还没等落下来。我们便又向前跑去。就像推进大海的一条木筏子。朝着远方只管向前。待会儿我们不会变成绿巨人吧!哈哈——!

      穿出了树林。我们被一座大山阻隔了去路。山脚下是一片湖泊。明镜一般。倒映着冷色调的山和忧郁的蓝天。我们看了看四周。空旷寂寥。没有鸟叫。没有风吹。以为闯入了仙境。

      也许这片湖泊就是秘密通道!她指着湖泊兴奋的说道。话音刚落。我跳了下去。不要!他们的胳膊还停留在空中。但水只没及到了我的膝盖。然后他们纷纷跳了下来。我们在水里嬉戏了一番。便决定朝着山顶走去。

      通往山顶的路径弯延陡峭。像一条爬行的蛇。她坚持打头阵。我断后。以防他们其中一个掉下来。我好伸出胳膊接住他们。张正一走在中间。时值秋末。路径上布满荒草。风吹而动。像毛毛虫在脚上蠕动。走到半山腰的时候。风呼呼的吹。像是警告。张正一不由的向下看了一眼。这一看倒好。他开始止步不前。

      她转身递给他一只手。认真的看着他。他犹豫了一下。一把抓住。然后把另一只手伸给我。仿佛在传递一种力。我们三个手拉手向山顶爬去。途中看到了蚂蚁窝。土块儿缝隙中收集着浓烈的阳光。

      四五点钟。我们爬到了山顶。映入眼帘的是山背坡上红丹丹的枫树林。一片片枫叶像一只只风铃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你们看那里!张正一指着枫树林间的一座土堆惊悚的说道。是死人的坟墓!还立着石碑呐。我们这才发现。原来这里是一片墓地。一直顺着山背延续到山脚。紧接是另一座山。一座连着一座。一直延伸到远方的朦胧薄雾。

      看那里!她指着远方薄雾笼罩下的空间。那是什么地方。我们眯着眼睛望过去。隐隐约约。高高的建筑。弯延的曲线。移动的斑点。还有一个巨形的石雕。屹立在上空特别显眼。看见没有!她指着那里敏锐的说道。那个最高的东西!看着像是一只展翅的天鹅。看到了!也许那里是另一个世界。我猜测着。那里应该住着童话里的人物。张正一幻想着。

      当时我们憧憬着。可当有一天。我们越过重重高山。看到了城市风貌。犹如揭开了丑姑娘的面纱。我们置身其中却依然被琐事所困。没有找到童话中的影子。于是我们回头望去。望着村口的那座大山。直到死后如愿以偿。

      那天看着远方。她突然转过身去。把手靠在嘴边。朝着村子遥远的喊了一声。两声。三声。我们一起喊。大山。果园。麦地。就像三层棉被。把村庄包裹的严严实实。可没有人能听的到。我们一直喊。一直喊...。

      后来她走了。期末考试后。放了寒假。时间的轮盘进入了白色的冬季。万物萧瑟。动物们纷纷藏到地下冬眠。开学后。春天。她没有来。她跟她妈妈搬家去了远方。她继父进了监狱。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7
      临走之前。她送给了我一只粉色的圆珠笔。我把它和日记本一块儿放在写字台的那个抽屉里。每晚用它写日记。油水用完了就换支笔芯。

      后来我小学毕业上了初中。那支笔和日记本一直锁在抽屉里。日记本渐渐泛黄了。有一次我拿出来翻看。忘了放回去。当我再想起来时候已经找不见了。

      上了高中。那只笔也不见了。仿佛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再到后来钥匙也丢了。是我故意仍的。

      放假回来。有时我会和正一一块儿到她家附近走走。当初那个金灿灿的大饭店已经坍塌。渐渐被四周的荒草淹没。有一次是雨天。我们打着伞。墙壁上的黄色颜料犹如眼泪淌下来。她现在身在何方。学校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扩建。我们已经不认识。她还记得我吗。
      8
      我借着虚荣心的一次次觉醒。从学校门前的小河一路游进城市的海洋。不断为人生的版图添枝加叶。年过五十。当它的重量大于我的承受能力时。欲望达到了平衡。我停在城市的边缘向村口的那座大山望去。一边回忆一边失忆。那张巨大的版图已经开始萎缩凋零。我知道它最终会变会原来的样子。一片小小的干净的空白。

      那天早晨起来。泪眼朦胧。我一晚上都没有入睡。一个星期后。张正一去世了。我站在窗前望着院子里的那颗白杨。叶子已经所剩无几。又是一个冬季。我已立好了遗嘱。死后。葬在山下。

      9
      年轻的时候以为生命是一直向前。现在领悟。时间是一个封闭的环。生命是一次往返。每个人都将回到原点。我正一步一步的走在归途。那年夕阳的余晖一路伴随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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