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

　　最终周莹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
　　就在除夕的前夜，炭火烧的炽热，烘的整个屋子暖暖的。
　　周莹躺在床上，脸上有着一抹红，并不如寻常病人的苍白。
　　她的眼神已经接近空洞，从前几日起她几乎已经看不见东西了，什么东西在她眼中都是朦朦胧胧的。
　　但是她看向子错的目光还是亮亮的，仿佛整个世界就为了子错而存在，她的眼中只看得到他。
　　“华大夫，”在最后周莹躺在床上拉着子错的手，叫着。
　　赵敬沉默的站在床头，静静的看着，听着。
　　而子错更是安静的坐在床边，任周莹拉着自己的手，叫着陌生的称呼，仿佛已经习惯。
　　她入了自己的魔障，从很久之前他便知道了。
　　虽然他们远离人群居住着，可是子错很小的时候就偷跑到山外的城镇里，他看到其他父母和自己孩子的相处模式，带着严厉、带着宠溺、带着期望，那是他不知道却又确定自己不曾拥有的感情。
　　周莹对子错很好，但这好的小心翼翼，好的不像是母亲对孩子的疼惜，更像是一种讨好，她留意着他的喜好，用卑微的姿态伺候着他。她对他好，似乎是为了对另一个人好，透过他，对另一个和他相似的人好。
　　他，只不过是个替身。
　　有一天他听到爷爷和自己母亲的对话，知道了自己并不是自己认为的母亲的孩子。子错突然开了窍，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一个替身。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会在自己偶尔露出的微笑时，笑的那么欣喜、温柔。
　　欣喜和温柔，都不是因为他，从来不是因为自己。
　　又不知是哪一天开始，他放弃了，放弃去当一个好孩子，也不想再去做一个坏孩子，不论是好是坏又如何，她不曾在意，她在意的不过是他偶尔的微笑，彬彬有礼的，收敛了自己脾性像个大人似的微笑。
　　于是子错开始笑，笑的不像自己，当看到周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多，他想他的笑应该越来越像那个他了，那个他不知道姓名，和自己长的相似，自己应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
　　但是子错不明白，既然她那么爱他，为什么从不提起他，或者说从不在人前提起父亲。
　　而子错对于父亲的感觉则是从最初的好奇、期待到最后的厌烦。
　　他不知道他，可是却在学他，不得已的学他，他失去了做自己的自由，却又无可奈何。
　　而今天，他第一次知道了，原来他的父亲姓华，他还知道了，原来自己的父亲是个大夫，可惜此时的周莹却已神志不清了。
　　“华大夫，”周莹紧紧拉着子错的手，看着他说道，“你是不是在怪我，”周莹说的断断续续，而她说出的秘密更像是一种忏悔，她说的很慢，一字一句说的吃力，却认真，“我知道我对不起穆姐姐，我不该抱走你们的孩子，我不该独占这个孩子不还给穆姐姐，我不该让她以为你们都死了而痛彻心扉，我不知道穆姐姐会自行了断，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们，可是你看在我救了你孩子的份上，能不能原谅我，我一开始只是想留着他几年，真的只有几年，”周莹说着，原本空洞的眼里划出了几道泪珠，“穆姐姐，和你一起那么多年，我只是想占你们的孩子几年，我太想你了，太想太想了，他那么像你，一颦一笑都是你昔日的模样……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下着雨，我的脚受了伤，摔在地上没有人帮我，只有你，只有你停下来，是你背了我一路，带我回家，还为我治伤，他们都说你是神医院最好的大夫，可是却为了穆易染离开了众人仰望的神医院，我只是嫉妒她，嫉妒她可以独占你，而我只能在生病时才能过来找你，华大夫，华大夫，我知道你的名字，华行止，很好听，我在心里偷偷念了你的名字好几遍，可是见了你却只敢喊你华大夫……”
　　如果一滴泪是心上的一道伤，那么此刻周莹的心已经满目疮痍，但是泪却依旧在流，止不住，停不下。
　　“华大夫，你说我只能再活十四年，你真是神医，到今年正好整整十四年，我知道我要死了，你和穆姐姐能不能原谅我，在下面，你们能不能见见我，我盼了你十四年，却一次也没有梦见过你，我知道你必是怨我了，我这一死，能不能尝了我欠你的债，你能不能……能不能见见我……”
　　周莹的声音越来越清，握着子错的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弱，直至再也握不住子错的手。
　　当周莹的手滑落到床上时，赵敬的眼中也擎着泪，他知道，自己爱着的女人走了，从此，他再也不能守着她了，也不能远远的看她一眼了，他永远的失去她了。
　　而子错，则是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女人，这个他曾经称之为母亲的女人，直到她生命逝去的最后一刻，她的眼里心里，出现的那个人都不是自己。
　　子错此刻心里还真是百感交集，一方面是委屈，毕竟，曾经她是他最亲近，最想极力讨好，引起注意的人，可是她却从未真正看到他，她透过他的眉目看着另一个人，另一方面，感情更加复杂，他虽然知道自己不是周莹的儿子，可他却没想到是周莹将自己占为己有从而害死自己的生母，他该恨她吗，可毕竟她养育了自己十四年。
　　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做，从来没有人来告诉他该做什么怎么做，而现在，亦然。
　　子错伸手拉了拉周莹的手，她的手还是温温的软软的，但是这双手却再不会回握自己了。
　　眼角有一丝涩意，子错抬头看着站在床边隐忍着泪意的男人，又低头看着躺在床上已故去的女子，明明他离他们那么近，却又被他们排离在他们的世界外。
　　他，是一个人，从来没有一刻，如同此刻，子错深深的感受到，自己，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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