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夕阁·珠铭篇

　　“画虎画皮难画骨。”清秀的少女噙着浅浅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有着相反的凉薄，“我想，姜小姐应该深有体会。”
　　她沉默以对。
　　少女却不在意，抬手撩起一缕碎发，不经意间拂过和眼瞳一色的耳坠，“我可以帮姜小姐。”
　　“那个人过去的事情，姜小姐所寻求的真实。”少女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画师画骨，姜小姐所想的，却是画心。”

　　姜婳喜欢画。
　　听老人说，她满一岁那时候，被奶娘抱去抓周儿。五尺的床，铺了厚厚的锦绸。为了防止小孩子撞到头，特地用棉絮将四角的床柱包好。她被抱来放在床中间，撑着藕节般粉嫩的小胳膊，有些困惑地看着围绕着她的人群，以及人群和她之间琳琅满目的物什。
　　印章。书卷。算盘。首饰。胭脂。绣线。尺子。砚台。毛笔。被围绕着的小女孩安静地环顾四周。那种几乎要将每一件物品分析透彻的目光，让等待的人群有些不耐烦。盛装的妇人率先退了场，带走了大半服侍的丫鬟。
　　小姜婳却并未注意到这些。
　　“表小姐从那时起就是极有耐心的孩子。”老人们笑道，“温柔又体贴。实在是大家闺秀的典范呢。”
　　待她终于将一物握在手心，最为欣喜的是气息柔和的男人。男人一把将小姜婳抱起，笨拙地像抱一只甜瓜。
　　男人用着骄傲的神色，别扭地动作像是给人展示一只新奇的甜瓜：“去喊夫人瞧瞧婳儿抓的周。”
　　“婳儿便跟着爹爹学画吧。”男人又亲亲她的小脸，“好不好？爹的小姑娘。”
　　小小的孩子那时还不懂，只觉得男人拉碴的胡子刺得生疼。她右手别扭吃力地撑着男人宽大的、给人以安全感肩膀，另一只手死死地攥着那支通体洁白、尖头却乌黑的笔。
　　那是她的第一支笔。
　　也是她的最后一支。

　　姜婳的爹爹是书香人家的出身，却被一支画笔耽了前程。
　　爹爹少时，正是“春风画卷”最后的盛行。世家的子弟中，十有八九会学着公子墨离的笔法——虽然其中难有一二成就。爹爹却是个中翘楚。
　　墨离的春风画卷——教画先生曾给姜婳看过一眼——极简又极难。爹爹五岁始临摹其画作，至十五岁时方有七八分的相似。就是如此，也实在是难得的好苗子。如此画技，在天岁帝都也是数一数二的。
　　关于这还有一个传言，说爹爹偶遇上巳出游的娘，一颗赤心就定了人家。可娘是太史顾家的千金小姐，断断不是他一个普通士人子弟高攀地起的。不是没有人劝。但爹爹此生唯二地没有听从任何人的话，执了心爱的乌毫就登了顾家的门。顾家有意刁难，点名了墨离的成名作《春日行游图》。爹爹当场作出。许是天怜其心，一副图下来竟有九分的神意，其上顾家小姐明眸善睐，可谓黯淡了一切颜色。
　　有人说当时顾家太史翁抚着胡子的手都僵住了，许久才缓缓道了一句，“好久不见了。”
　　一番辗转，顾家竟真将小姐许给了爹爹——也是正是为此，爹爹的画卷在天岁城声名鹊起，领了丹青坊的职，物色培养年轻才俊。一时间，来往者不绝如缕。
　　——直到那件事。
　　丹青坊进献的墨离真迹不知为何恶了帝王。一夕之间，墨离和他的春风画卷被贬得一钱不值。以前争抢着学习的世家子弟纷纷改投他处。作为丹青坊负责人的爹爹自然逃不了关系，还被诬了欺压才俊、逼迫致死的名头——即便查无实据。赫然被认为春风画卷的继承人的爹爹被众人冷落、排挤，落井下石者也并非少数。偶有一两个算得上真心的旧友，偷偷劝爹爹弃了笔墨，避一避风头。姜家也是劝。爹却难得倔强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宁肯分家单住。姜老爷子被他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去了。接任的家主忙不迭地点了头，从此将姜家的族谱上就没有姜婳一家三口的名字。
　　娘对此很是反对。
　　那时姜婳年纪小，只记得家里时常听到争吵。大多数时候都是娘一个人的声音，爹爹在一旁什么话都不说，以沉默应对娘一切的言语。搬出大宅子后，他们住的地方很小。夜晚，瓷器碎裂的声音常常将姜婳吵醒。姜婳讨厌那些声音，可声音却总是不偏不倚地落入她的耳朵。
　　她怕极了，光着小脚丫跑去找爹娘。还未进门，越来越响亮的碎裂声、争吵声将小女孩的脆弱的勇气吞没。姜婳在爹娘的门前纵声大哭，然而过于刺耳的声音完全掩盖了她的存在。
　　第二天她被小丫鬟发现昏睡在爹娘门前，发了高烧。
　　朦胧中依稀记得，有温柔的声音响在耳畔，扎扎的感觉是爹爹许久没有修理的胡子。
　　此后，姜婳几乎没有在家中看见过爹爹。姜婳也学会了在深深沉沉的夜晚，用厚厚的被子蒙住头；学会了对碎裂的瓷器熟视无睹；学会了在一个人的时候，对着空气喊爹爹。
　　不知何时，姜婳养成了个习惯，一定要抱着乌毫才能入眠。那是爹爹最爱的笔，自从她跟着学画之后，便送给了她。
　　有时候她会彻夜地不休息，却闭着眼假装睡觉。大多时候她是撑不住就睡着了的。但总有那么一两次，她会感觉到门扉被轻轻地推开一条缝。男人沉沉的呼吸被刻意放得很轻。但她能分辨出空气中多了的丹青石墨的味道。她不会睁眼。男人也不会靠近。就那样静静地看她一会儿，然后再静静地离开。姜婳在男人离开之后很久，才会睁开眼。看一眼空空落落的夜色，看一眼男人曾经站过的地方，在心中道一声晚安。
　　姜婳七岁时，爹去了。
　　娘没有哭。
　　她也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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