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原书事

　　第三帧
　　午后日光温暖，老陈养的小花猫伏在门口的青石板上优雅地打着盹。街口候着李梓年的叶青，被这丝暖意氲的昏昏欲睡。
　　她一揉眼睛，只见一辆红色宝马精准的停在她面前，李梓年跨出车，还是那抹温和的微笑：“抱歉，叶老板，人民路中午塞的厉害。已经开始吗？”
　　叶青瞟了眼那宝马主驾上的淑女，也笑道：“开始五分钟了。都在等着您呢。”
　　李梓年一进门，众人开始鼓掌，几台相机对着他闪啊闪，叶青眼睛都花了，直感叹明星不容易。
　　她向饭饭使个眼色，饭饭从临时搭的台上下来，把李梓年接了过去。
　　李梓年只简单说了几句，签售开始了。买新书的大多是女性，而且见到偶像一个个都恨不得上前抱着啃一口。
　　叶青在角落里把一直守着会场的小鹏召唤过来，说：“等会儿结束了，让你的人都别走，大家一起去嘉陵楼吃个饭。”
　　小鹏笑：“不了，青姐，您和李老师他们去吧，等这里结束了我们还得回公司。”
　　“家睦就这么压榨你们的？不行，我打电话给他。”
　　“公司最近忙。何况我们今天在这，老大可给双倍工资。”小鹏眨眨眼。
　　“这也不行。饭是要吃的，你们不准回，我等会儿和家睦说。”
　　“青姐……”小鹏面露难色。
　　“好啦，“叶青叹道，“我还不清楚那家伙规矩多？那这样好了，下回我单独叫你们，你们要赏脸。”
　　“一定、一定。”小鹏感激涕零。
　　“晨报那记者呢？怎么一晃不见了。”
　　“他还有事儿，拍完就走了。您放心，等报道出来我通知您。”
　　“可辛苦费还没给呢……”叶青打开自己的包，昨晚包里面这几个红包可让她心痛了一阵。
　　“这您放心，老大已经给他打过红包了。”
　　叶青倒是一点不意外。
　　“怎么了？”饭饭走过来。
　　“小子，主持的不错，”叶青踮起脚拍拍饭饭的头，啧啧称赞，“孩子你长大了。”
　　“饭饭你多大了？青姐你没有雇佣童工吧？”小鹏问。
　　“我今年都二十一了。”饭饭眼里冒火。
　　叶青哈哈大笑，惹得台上的李梓年都抬头看她。
　　见他面有倦色，她过去给他加了杯茶，俯身说道：“要累了我们早点结束。”
　　李梓年有点讶异看她一眼，微微翕首。

　　等签字的签完，合照的照完，叶青合上门，已是下午五点。
　　“辛苦了、辛苦了。”叶青对李梓年说，“我们订了嘉陵楼的位子，就在附近。我让饭饭带你先过去，我随后就来 ，可好？”
　　“我帮你们一块收拾吧。”他却答。
　　叶青略感意外的看着他，这就是传说中的明星大腕？未免也太平易近人了点。
　　他倒是不言语，弯腰帮小鹏搬桌椅。
　　“求求您，折煞我了！”叶青也不顾形象了，一把把李梓年推进咖啡座，“这样，你就在这儿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好，行不？”
　　他倒是微微一笑，答：“好。”
　　等送走小鹏的车，叶青看看表，五点二十。
　　她回到店里，看见珠帘后的李梓年，正握着一卷书，倚在柜边低头默读。夕阳西斜，在他身侧投下一道颀长的影子。安静的就像一幅画。
　　“走？”饭饭走过来问她。
　　叶青回过神来，倒在饭饭肩头，哀怨的说：“好累。”
　　饭饭看了她的戒指一眼：“你该认真找个男人了。”
　　“男人是世上最不可靠的动物。”
　　“这世上并不全是修明那样的人。”
　　“哟，你竟然敢这样说你的修明哥。”
　　饭饭撇过脸去，道：“他早不是我哥了。”
　　叶青笑笑，伸展手脚道：“好，从明天起，我开始认真找男人！不过，找谁呢？”
　　“眼前不就有一个？”
　　“饭饭，你果然爱的是我！”
　　“你明知道我说的是李老师。”
　　“你都叫他老师，我怎么敢去惹这样的人。”
　　“你不是不敢，是不想。”
　　是不想。英俊的男人是精装书，往往装帧精美，内容却不一定经的起深读；高深的男人是字典，还未翻开就让人望而生畏；而眼前这个男人，说不定是精装的辞海，她可不想挑战。
　　她掀开珠帘，说：“李老师，久等了。”说着，将一牛皮信封递给他，“这是辛苦费，您收好。”——这才是两人的关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叫我李梓年好了。”他收下钱，笑道：“叶老板今天辛苦了。”
　　“你也叫我叶青吧。”她苦笑。
　　三人在嘉陵楼吃完，下楼柜台结账，叶青一看，低头问饭饭：“怎么少算了这么多钱？”
　　总台小姐笑容可掬的回答叶青：“李老师是VIP，经理刚才交代我们打七折。”
　　叶青看了微笑的李梓年一眼，默默的付了钱。她和林妲他们出去也是这样，他们到哪都是VIP。还有家睦，是好几家俱乐部的金卡会员，他常说投入大收入才更高。这些人的生活，真和她叶青不一样。可偏偏，她身边的人都是这样。
　　她忽然很想念家里的那把旧沙发。
　　“饭饭，你打个的把李老师送到酒店吧。”她说。
　　“不用，”李梓年拉住饭饭，“我家就在附近。我自己走回去。”
　　“你不是住在江都吗？”叶青问。
　　“静安区我也有个小宅，方便我写作。不过，你们要替我保密。”
　　“那不是离我很近？”叶青诧异。
　　“是啊，我有几次经过你的店，可惜一直没能进去看看。”他笑。
　　什么？那之前林妲说她的店是城市地标，还有晚上不营业他岂不是都知道是胡说的？叶青尴尬的傻笑。
　　“今天的签售会很成功，谢谢你们的支持。明天我要去趟江都。等我回来我们再聚吧，叶青。”他又是那如沐春风的浅笑。
　　“我们？”叶青忽然紧张。
　　“还有饭饭和林妲。”他又说。
　　“哦。好、好。”叶青松口气。
　　“他说不定看上你了。”饭饭注视着李梓年离去的背影说道。
　　“胡说八道。他身边多少美女和才女，怎么可能看上我。”
　　“也许他想换口味呢？”
　　“臭小子，我也是风华绝代的佳人好不好。告诉你，小学时就有隔壁班的小胖向我告白！”
　　饭饭哭笑不得：“绝代佳人，我先走一步，还有课上。”

　　叶青步行到店里，正准备熄灯，店里进来个金发碧眼高额头的小伙子。这微凉的春天，他就穿着短袖短裤，身后一个大背包。不怕冷的背包客叶青司空见惯，她走上去用英语说：“对不起，我们打烊了。”
　　他用非常生涩的英语说：“我要一杯啤酒。”
　　叶青这夜已经非常疲倦。她关了灯，对他说：“抱歉。我要关门了。”
　　老外很不解的指了指门外营业到九点的牌子，站着不动。叶青微恼，这家伙到底懂不懂英语？她要关门，无奈这人牛高马大的卡着。
　　陡然一个人把叶青拉到一边，挡在她面前，恶狠狠地问那老外：“你要干什么？！”
　　叶青和那老外都吓一跳。
　　“你怎么回来了？”
　　饭饭皱眉：“我没拿手机。”他指着那老外，语气还是很冲：“他想干什么？你没事吧？”
　　叶青笑，“没事啦。他好像听不懂我说要关门了。”说着，她拍拍那老外的手臂，打手势解释道：“对不起，我们不卖酒了，关门了，懂？”
　　老外好像懂了，脸一下变得好沮丧。
　　叶青又于心不忍了。她打开灯，对饭饭说：“你回吧，他也待不了多久。”说着，笑着向老外指指座位，拿了一瓶虎啤给他。
　　“你不是很累了吗？我来赶他。”
　　叶青不由叹了口气，挽起他的手臂，说道：“我没事，你先回好不好？”
　　好说歹说，饭饭回去了。叶青回头一看，那外国小伙子一直盯着她看。
　　叶青无奈。走过去，问：“你从哪里来？”
　　看他没反应，叶青才想起他似乎英语和她一样烂。摇摇头正要走，听见他用非常奇怪的发音说：“德国。”
　　“德国？！”叶青大笑，早说嘛，她德文比英文好。
　　“你是德国人？”叶青用德语问。
　　他眼睛一亮，说：“你会说德语？”
　　“一点点。”叶青笑，“我在慕尼黑学习过五年。”
　　“你说得非常好。”
　　“谢谢。你呢？还在读书吧？”
　　“去年已经毕业了。”他有点骄傲的说，“我去了很多地方。不过，中国也很棒。我很喜欢这里。”
　　叶青笑，能不喜欢中国吗？现在中国各种消费品应有竟有，价格却比国外便宜的多。而且中国人把老外都还当宝贝似地让着，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自卑。
　　“你是学生吗？”他问。
　　“我是老板，我已经二十七啦。”
　　他不相信，惊呼：“可你看上去只有二十岁！”
　　叶青摸摸自己的娃娃脸，已经不止一个老外这么说她。她笑道：“我是Leaf，你叫？”
　　“Mark。”他有点羞涩，但笑起来很好看。浅绿色的眼睛晶莹剔透的，褐色的头发微微蜷曲，柔软的贴在他的额头。叶青忽然想起在慕尼黑，她和修明住的那套公寓里也有个温和的男孩叫Mark，他曾做过非常好吃的三明治给她与修明。这样的回忆让她的心不禁柔软起来。
　　她倒了一杯咖啡，坐在Mark对面。问他：“你打算在中国待多久呢？”
　　“这取决于我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的钱剩的不多了，所以我想一边挣钱一边在这里生活。”
　　“你们很容易找到教师的工作的。”叶青向他眨眨眼。
　　“我想是的。我哥哥也在这里，他是个工程师。”
　　“说不定你就娶了一个中国女孩，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了呢。”叶青笑。
　　他笑着点头：“中国女孩很漂亮。你也很漂亮。”
　　叶青已经习惯老外这么夸她了。有老外朋友告诉她，在他们眼里，中国女孩圆润的脸颊和塌鼻子就是诱惑。
　　两人有搭没搭的说了一阵，这晚也没别人进来，不到九点，叶青送走Mark，终于能够关门，回家早早上床睡了一觉。

　　第二天，饭饭问叶青：“那洋鬼子什么时候走的？”
　　“九点。”叶青睥睨他：“你下回别那样了，我可不经吓。”
　　“知道了。”他闷声答。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搬书搬的，我今早起来腰酸背痛的，来，小饭子，给老佛爷我锤锤。”叶青倚在门口叫。
　　“唉，何时我有这福气呢。”老陈慢悠悠的晃过来。
　　“你不是有个俏媳妇儿吗，让她过来给你捶。”
　　“你别看她嗓门大，老毛病可多了，我哪敢累着她哦。”老陈摊开报纸，说道：“我来是问问你，看到报纸上的什么‘李梓年新书签售会’了没？昨个儿那么热闹的，都上报了啊。”
　　“这么快上报了？我瞧瞧。”
　　摊开报纸一看，叶青沮丧了。“就这么大一块儿地儿啊。您瞧瞧，我的店名只出现了两次。”
　　“怎么就只有饭饭在上面？你人呢？”老陈问。
　　“你不知道我一向很低调吗？”
　　老陈哈哈大笑：“鬼丫头。”
　　这时候，从三元坊头走过来个瞧着分外眼熟的中年人，他走到他们面前，礼貌的欠欠身道：“叶老板，今天方便给我开一下书柜吗？”一副奇怪的老派作风。
　　“咦？”叶青问：“你怎么知道我姓叶？”
　　饭饭在叶青耳边说：“是那人，两个月前来过。”
　　叶青看看他那稀疏的头顶和金边眼镜，略加回忆就记起来了。佛靠金装，没想到这个人换了身行头就完全让人认不出来了。
　　“你跟我来，”叶青带他进去A区，打开书柜嘱咐道：“这些书麻烦你轻拿轻放。”
　　她回到柜台，嘱咐饭饭：“你去给他拉把椅子放旁边，看他老这么站着，怪难受的。”
　　饭饭放了椅子回来，说：“他竟然带了放大镜。”
　　“他看的哪的？”
　　“是第一个书柜的第三排。”
　　第三排放的是民国毛边本。叶青不知外公收藏的真伪虚实，只按外公生前标记的排列着。
　　那人坐了一天，如礁石一般一动不动，书店里人来人往，他都置若罔闻。
　　“什么书值得看一天？”饭饭不解，要不是为了拿到文凭，让他和书亲密接触一分钟都嫌多。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亲，这种人的心情，我们是不能体会滴。”
　　“这种人？那你是哪种人？”
　　叶青微微一笑：“这世上读书的人分四种，一是为求学而读书，就像小芸那样的学生，但现在的学生多数是为了读书而读书；二是为了面子而读书，如那些达官贵人，购下许多精装本和全集，无非是为了撑撑门面表明自己学富五车；三是普通的读书人，天生喜欢与书打交道，读书只为心情愉悦，只能称为书迷；四就是眼前这种人了，看书藏书为癖好，没书就不能活，书痴是也。”她看着饭饭，接着说，“我虽然开了书店，但哪一种都不算，只能算沾边而已。”
　　“哼，你为什么开书店，我还不明白？”饭饭撇嘴。
　　叶青当做没听懂，只盯着那人看。
　　缘着他，叶青又回想起一些遥远的往事来。她所知道的外公，就哭过三回，一次是□□烧书那次，第二回还是跟书有关。母亲说，外婆祖上是资本家，因为成分不好，外公一直评不上职称，家里过得紧巴巴的，外婆说服外公，把他的书卖了几本，得的钱给个老乡送了点礼，那老乡给上级打了报告，外公才涨了三块钱工资。拿到工资的时候，外公又哭了。第三回，就是外婆去世了。那是十二岁的叶青亲眼见到了的，她外公就坐在外婆的棺材旁边，低着头流泪，那身体好瘦好瘦。没多久，外公就郁郁寡欢的去了。
　　人要有怎样的痛，才会流那样的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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