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絮

　　教室的门被汐轻轻拉开。黑板上还留着早上最后一节课时所教的英文单词。如果有值日生忘记清理板书的话，那只能说明，今天的值日生是我。

　　不过今天似乎不会因此挨骂了。毕竟是老师有求于我。光是这么想着，心里就莫名地得意了几分，自己就像是那个被请出山的大人物一样。

　　教室靠向草坪的窗户开着，窗帘被午后的微风吹拂。收容所里仍是一片寂静，寂静得我可以听见微风掠过耳旁时的细语。真是温柔的一天。

　　然后那个女孩，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地望向窗外。只有她浅黄色的长发轻拂在微风中，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的她，静得像是融在了空气之中。

　　我突然有些胆怯，有些害怕去和她说话。

　　回过头，汐那家伙还是一脸微笑着，露出一副「交给你了」的表情。

　　窗边的女孩似乎意识到有人进了教室，转过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又随即像是受了惊吓似的往窗边靠了靠。

　　看起来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大，但却特别地怕生。

　　「那个……下午好，我这里有饮料，你要喝吗？」我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听罐装的可乐，笑着向她走去。

　　她看着我，慌张地躲到窗帘后面，把半个身体藏在绿色的窗帘里面。似乎那层薄薄的窗帘布是她最坚实的防护罩。而无法遮挡的下半身则是蜷缩在椅子上，做出一副乌龟缩壳防御姿势。

　　「不用怕的啦。我不是坏人。」我把那听可乐放在桌上，用力拉开拉坏。可乐就发出“叱——”的一声，稍微溢出了一些泡沫。「这个很好喝的。」

　　女孩似乎是对可乐的声音感兴趣，撩起窗帘的一角，露出了半边的脸庞。当她看见站在面前的也是一个小孩时，像是放松警惕似的舒了一口气，从窗帘后面钻出了上半身。

　　于是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的眼睛。

　　浅蓝色的眼睛，带着清澈的光。干净的双瞳中，没有多余的杂质，就像是没有云彩的蔚蓝天空，一眼望去没有边际。那是一块没有被任何人占用过的画布。

　　当我终于注意到时，我才发现我们已经对视了半分钟了。什么都没有做的半分钟，就这样愣着互相看着对方。

　　但我在她的眼睛里没有看出任何东西。没有她的感情，甚至像是根本没有在注意我。

　　「要喝吗？」我拿起桌上的可乐，试着和她说话。

　　她回过神，轻轻点了点头，双手包住整个饮料罐，拿起可乐对在唇边轻吸着表面的一点可乐。

　　「咳咳。」她被呛着了。连这样也会被呛着吗？

　　我赶忙接过她手里的可乐罐，下意识地摸着她的脑袋，顺着额前的刘海一下下地安抚着。

　　「没事没事。下次慢点喝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她刚才其实已经够慢了。

　　「谢……谢谢。」

　　她用我能勉强听见的声音对我说着谢谢。嗓音很干净，轻柔的声线让人感受到她的弱小。这让我心中的某种疑虑瞬间消散。

　　「太好了。我还在担心你不会说中文呢。你是外国人么。」

　　她还是有些胆怯，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脸红着别过了脸。

　　「混血。」

　　于是我开始打量起她的样子来。看上去比我更加瘦小的身体，应该比我小一点。浅黄色的长发被今天和煦的阳光照耀着，看上去温暖柔顺。眼睛是外国人特有的蓝，我很喜欢的苍蓝。这带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我不明白怎么欣赏一个人的外貌，但我想了想

　　——美。这个字划过我的脑海。汐告诉我们，这用来形容看起来让人开心和温暖的事物。那么这个字就是最适合她的。

　　她很美。

　　「你和父母走散了么。」

　　我实在无法想象她的父母为何会抛弃她。在收容所里，大多数的孩子是带有一定的残疾的。明明不是什么不能容忍的事，但那些人就因为这样的小瑕疵舍弃了我们。或是在医院外，或是在垃圾堆里。在还是婴儿的时候。

　　「他们不在了。只剩我一个人。」她软软的声音，绵绵的调子，让我觉得她需要别人的保护。而那缓慢的语速，像是出生的婴儿般不知所措，并且毫不了解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干净。

　　她的脸很低，看不清表情。但至少我知道她没有哭，意外坚强地没有哭。

　　其实我打心底里有那么一点羡慕她。至少她明白自己为什么是孤儿。但是我不明白，我没有六岁以前的记忆，更不知道我的父母究竟为何舍弃我。我的记忆开始于六岁时的这所收容所，这里是我唯一的家。

　　「这样啊。我叫音，音乐的音。是站在那边的老师取的名字，没有姓。你呢。」

　　「没有。」

　　她抬起头来，有些羡慕地看着我。

　　「你没有见过父母么？他们怎么叫你的？」

　　「没有。我一直在白色的房间里。」

　　那大概是医院吧。以前生病时我在汐的陪伴下住院了一个月，那里是我印象中唯一全是白色的地方。或许她一直体弱多病，只能待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不能像我一样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护士阿姨是怎么叫你的。」

　　「护士？」

　　她疑惑地眨着眼睛，不知所云地看着我。

　　「就是那些穿白色大褂的阿姨啦。」

　　我看见她的嘴唇轻轻张开了一下，像是想要诉说些什么。

　　「Code NO.147」

　　「啊？」

　　「他们一直这么叫我。」

　　「住院号？不行不行，这个太麻烦了。我来给你起个名字。」

　　我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为自己不错的决定感到自豪。看来，我已经是个很厉害的大人了。毕竟给别人起名字是只有大人才能做到的事。

　　「毛毛！毛毛怎么样。」我搜刮完整个脑袋，想出了这个名字。

　　「噗——」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的汐一副要笑喷的样子，她用手捂着嘴，尽力维持她所说的“淑女形象”，「音你没天赋也要有个限度啊。怎么可以给女孩子取这么没品的名字。」

　　眼前的女孩也一副失望得要哭出来的样子。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

　　「我、我再想一个好了。」

　　我思考着看向窗外。清透的阳光，蔚蓝的天空，青绿的草地。在这样一个难违的好天气里，我遇到了一个像是婴儿一样的干净女孩。至少比起我已经懂得埋怨和憎恨的我来说。

　　空气中充斥着阳光温暖的气息，混杂其中的是植物的原木清香。此刻正好，清风拂过草坪，低垂而下的柳枝飘动起来。一些洁白轻盈的柳絮就这样被风带走，在温暖阳光的祝福下，开始新的旅程。

　　一直觉得她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原来是因为今天的天气。她很像今天的天气，带来久违的美好。似是一张白纸，等着某人为她添上最美的一笔。

　　我肯定不够资格成为那个人。但是我想，我想成为那个人。

　　「絮。柳絮的絮。」下定决心后，我转过头对她这么说着。

　　「柳絮……」她看向窗外被阳光照耀着飞舞在空中的柳絮，怔怔出神，「好美。」

　　「你喜欢这个名字？」有了前一次的教训，我试探着询问她。

　　「嗯。」她用力点点头，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喜欢。」

　　我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心里满满的成就感。原来当大人是这么好的感觉。

　　「那么，我再自我介绍一次。我叫音，音乐的音，八岁。你呢。」

　　「絮。六岁。」尽管还是有些害羞，絮却红着脸，努力地说出我给她取的名字。

　　「真乖、真乖。」我学着老师的样子，摸着她柔顺的头发，以示奖励。絮依旧害羞地低下了头，但却意外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朋友……我们是朋友吗？」絮犹豫着这么问我。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汐走过来按住我的脑袋，揉着我本就散乱的头发，「絮，我们是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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