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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狡猾的花狗放弃我,“呼儿”的一下突然咬了一口我牵着的毛驴。
这一下糟了。毛驴受惊,“腾”地挣脱缰绳,“哇——”一声长叫,尥着蹶子扬蹄而去。
“毛驴跑了!老叔,毛驴受惊跑了!站住!”
我丢下花狗,转身去追毛驴。老叔见状也追过来。我们都担心毛驴驮着的干杏核,那可是我们一天的辛苦换来的。
那毛驴跑得欢实,亢奋,而且一蹦一跳的,不停地尥蹶子防身后有袭击,于是后背上的干杏口袋受不住这种强烈颠荡,没有多久扎口袋的草绳断了。霎时间,里边的干杏核就稀里哗啦洒落出来,简直如天女散花。老驴将我们一天的劳动果实一路洒将而去,或许因为由重变轻而更加兴奋愉悦,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完了!我们的杏核,全完了!”我急得几乎哭出来。
“哈哈哈,好哇!花子,咬得好,快追,接着咬那毛驴!”二秃幸灾乐祸,手舞足蹈地狂喊狂叫。
当老毛驴尥蹶子踢开花狗时,也把最后一把杏核从口袋里抖落干净了,然后它大叫着消失在村街上。
我扑倒在满地的杏核上哭泣起来。杏核跟路上的羊粪蛋驴粪球,还有土块砂石混在一起,月光下静寂无声。
我猛地感觉到了屁股上的刺痛。同时听见了裤子和我皮肉一起被撕开的“哧啦”声。
趁我不备,那只恶狗花子偷偷往我屁股上下嘴了。
“妈呀!”我惨叫着滚爬而起。
得手的花子闪到一边。
我摸一下屁股蛋,血肉模糊。
“我宰了你!”我一下红了眼,捡起镰刀就冲花狗扑过去。没有疼痛,不知恐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宰了这只恶狗。
花狗被我的气势震住,没有了威风,夹起尾巴就逃。我紧追几步一刀砍下去,镰刀尖一下子砍进了花狗的后腿上。“嗷儿”一声哀叫,花狗带着我的镰刀急窜而去。
“你他妈砍伤我狗,给我赔!”二秃冲我跑来。
“□□祖宗!我连你也砍了!”我瘸着腿,抢过老叔手中的镰刀,咬牙切齿地迎向二秃。老叔怕惹出人命,拉住我说:“先包扎伤口要紧,完了跟他算账!”
“不,今天爷非先砍了他不可!”我一把推开老叔。月光下我像一头受伤红眼的豹子,屁股上流着血,样子很可怕地冲过去。
“救命啊!爷爷,救命啊!”二秃见状像他的狗一样转身就跑,三魂去了两魄,撒腿如兔子。
我一瘸一拐地举着镰刀紧追不舍。
老叔见我要玩命又知道劝不回,真怕出大事,赶紧往家跑报信儿。
有一双眼睛一直在二秃家的大门后闪动,阴冷阴冷。这个人带着得意的笑意,嘴巴歪向一边,摸着秃头偷乐,后见二秃败逃而来喊救命,这双眼神就变了,闪出怒火。
“谁这么大胆,要砍我的孙子呀?”
这人从门后闪身而出,威严地喝问,接着“咔儿咔儿”咳嗽起来。村人都知道老秃胡嘎达年轻时抽大烟,解放后改抽关东烟如吃饭一般,弄坏了呼吸系统,说两句话就咳一阵吐一口浓痰。
“你孙子二秃……放狗咬人……”
没说完,我腿一软晕过去了。沙漠中一天劳累饥渴,加上流血过多和急火攻心,我实在支持不住了。
“要死,去远点儿啊,别埋汰了我家门口!”
朦胧中听见老秃这句恶毒诅咒,我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响,便不省人事了。吵闹的村街、明亮的月夜,都离我远去。世界一下变得很安静。
疯跑回家的老驴惊动了我家。
驮着空口袋,进院子后仍不安静,惊魂未定地乱蹿乱跳,失常的这头毛驴着实吓住了焦急等候的家人。
我爸大叫一声:“出事了!”便摸墙上的猎枪,他以为我们遇着狼豹之类野兽了。
这时老叔正好赶回到家里,说出原委。
“翻了天了!快走,孩子要出事!”爸爸风风火火跑出家门,直奔胡喇嘛家。
胡家门口静悄悄,大门紧闭,黑灯瞎火,连那只恶狗花子也不叫一声。我爸喊着我的名字,在胡家门口乱转悠,最后被倒在地上的我绊了一下。他以为我怎么着了,又是试我的呼吸,又是掐我人中,终于把我给唤醒过来。
见到爸爸,我“哇”地哭出来。
“儿子,你咋了,咋昏倒在这儿?”
“二秃放狗咬了我屁股……我的屁股……”
爸爸抱起我就往家走,同时回过头撂下一句话:“二秃,你听着,我一会儿回来跟你们算账!”
“我的干杏核全洒了……我的干杏核……”我呻吟着说。
“先回家包扎伤口吧,别管杏核了!”
回到家里一通忙活。请来村里的土大夫吉亚太,他伸出鸡爪子似的手,拨拉着我屁股上耷拉下的那块肉,割掉也不是,粘上又不是,很是为难了一阵儿。他又用一团存了不知多少年的黄棉花团,沾着盐水,使劲儿往我那已血肉模糊的屁股上蹭了又蹭,擦了又擦,又拿出一小瓶过了期的碘酒,咬咬牙,下决心全往我的屁股上倒了下去。
“哎哟妈呀!”我忍不住钻心烧痛,大喊起来,屁股上火辣辣,如万箭穿过,豆大的汗珠从我额上冒出来。我差一点又昏过去。
“吉嘛嘛,你给孩子屁股上洒了些啥呀?”我妈在一旁也心疼儿子,小心着问。吉亚太土大夫在庙上当过喇嘛,学了两手蒙藏医道,还俗后在村里行医,也曾到旗卫生局的医院进修过,村里人仍以他当过喇嘛的身份,尊称他为“嘛嘛”,意为先生。
“碘酒,是碘酒,孩子。”吉亚太手忙脚乱地找出纱布团。
“孩子屁股可全烧黄了,嘛嘛。”我妈依旧不放心地提醒。
“没关系的,要不止不住血呢。用了我一瓶碘酒,我都没心疼呢。”吉亚太老喇嘛鸡爪子似的手,又在我屁股上摸来摸去,一心一意地想把那块肉粘紧我屁股蛋上,然后,他用纱布缠了一层又一层,我的屁股很快鼓出了小山包。
“好啦,小孩儿的屁股没事了,养养就好。”老喇嘛把鸡爪子似的手,伸进妈妈递过来的铜盆里涮了一下,然后往他那袍襟上擦了擦,便坐在已摆好的炕桌前。
当老喇嘛大夫吉亚太稳稳坐我家炕头享受起主人家的茶点时,我爸已经拎了一把斧子出去了。他是要去砍了那只恶狗。我妈没能拦住他,赶紧让老叔去上房报信给我爷爷。
油灯下,炕桌前,老喇嘛大夫喝着我家酽酽的老红茶,额头上已冒出热汗,但他仍没有离桌回家的样子,有滋有味地品尝着我妈做的油炸果子。急得我妈一会儿进,一会儿出,搓手干着急。炕上躺着呻吟不止的儿子,丈夫又去仇家不知情况如何,怀里还抱着刚睡醒的我那一岁多的小弟弟,她哪有心思侍候这位谱儿不小的老喇嘛喝茶哟。
“我说苏克媳妇,你炸的这果子还真好吃呢。”吉亚太喇嘛慢条斯理地夸奖我妈的手艺。
“嘛嘛,那你多吃点儿吧,明天我再炸些给你送过去。”心中有气但善良的我妈依旧装出笑脸,应付着这位村里人都不敢轻视的土大夫。
“好好,好好……”老喇嘛被油果子渣儿呛住了,咳嗽起来,油灯下他那张憋得通红的脸,就如油里炸红的大虾或太阳下晒红的猴子屁股一样。
我忍不住笑,可牵动了屁股上的伤,疼得我咧开嘴哼起来,再也不敢去对比猴子屁股与老喇嘛的脸了。
老喇嘛抬了抬稳坐的屁股。
“嘛嘛要走了?”喜得我妈赶紧做出送客状。
“嗬嗬嗬,你们家炕头还真热,烫屁股呢,嗬嗬嗬……”
“哦——”我妈无奈地一声长叹,苦笑着看又坐回的老喇嘛重端起茶杯有滋有味地饮用。于是我妈掐哭了怀里的孩子,我那幼小的弟弟小龙。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据说中间也有过几个弟妹,都夭折没成活。农村最需要劳力,所以小龙弟弟成了家里的宝贝,受到百般呵护,我妈把他掐哭真是无奈之举。终于有了丢开客人走出去的理由,她歉然笑一笑,便抱着无辜受皮肉之苦而号哭的小龙,走离了屋子,去探听爸爸的消息了。
我躺在炕上,独自面对老喇嘛没完没了地喝茶,嘎嘣嘎嘣地嚼果子,心烦至极。我突然提高了嗓音,号叫般哼哼起来,嘴里大喊:“疼死了!疼死了!”这招真灵,吉亚太老喇嘛终于擦了擦嘴,离开茶桌下炕了。走时还不忘抓一把油炸果子塞进怀里。
“别哭叫了,我走了。明天叫你爸爸把出诊费送到家里去吧。”土大夫吉亚太离去时丢下这句话。
我松了一口气,忍着屁股上的疼痛,等候爸妈回来。
时间好漫长。
我差点睡着了,他们才回来,爸爸余怒未消,把斧子狠狠砍进木墩子里。原来爸爸这趟去毫无结果。老狐狸胡嘎达装睡不开门,后来从里边撂出话说,他家花狗一直拴着没有出去咬过孩子,他孙子二秃胡伦也感冒躺在炕上,没有出去过,有事明天跟他儿子胡喇嘛村长说。
我爸站在那扇黑漆大门外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当过蒙古骑兵的他,如今英雄无用武之地,无可奈何,差点砸门而入,被我二叔和妈妈拽了回来。只有等候天亮再去找胡喇嘛理论了。
妈妈说,我又是发烧又是说胡话,折腾了一夜,嘴里还不停地叨咕:“狼崽……狼崽……我要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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