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

　　马上溪监守自盗，谋害太子，凌迟处死，吊顶于市。
　　临淄官邸中，诸人见笑。
　　“姬成父的心腹这下都死绝了啊。”
　　公羊眄派人探查后，心情大好。
　　五官之中，大司马虽无国、高二氏之能，亦是巍然大山，远非他人可及。尤为要紧的事，王子成父乃是周王室之人，当今天子为悦齐公耳目，对这位少年出逃的手足亦是关爱有加。
　　不见得好事而已。
　　“天子英明，委实合了老夫心意。”公羊眄自是乐不可支，教义天赐，人无完满。来去纠葛，终究是雀鸟得食。
　　猛禽与白鹤在此番胜出百倍。
　　“大人。”
　　木囚陡然出声，浑浊双眸如肃杀的刀锋，遮蔽了慈蔼的星子，恭谨地伏在公羊眄身侧：“属下方才回来时，遇到了应姜手下的卒子，递了封书信。”
　　公羊眄眉心尚有几丝熨帖，便不加阻拦，许他道来。
　　“应姜有了身孕。”
　　公羊眄眉心微拧：“月份长吗。”
　　木囚知他心忧所在，连忙回话：“大人且宽心，不足二月，应当是黄大人之子。”
　　公羊眄拄杖，眉目有了几分思量。木囚侍奉一侧，亦步亦趋，规行择令而后动。
　　应姜此番，出乎预测。木囚兄长木齐虽为外人所杀，不过应姜认定其为太子昭所戕害，一心为丈夫报仇，木囚便将她之事说与公羊眄，为其驱使。
　　竟也是顺利非常。
　　木囚敬兄长为人正直，也敬其妇果敢不惧风霜刀剑，毅然决然长赴险途只为灭杀仇雠。
　　木囚自诩老练，视长兄如父，也没有这般气力以如此决绝的姿态为兄长伸冤。
　　静室美甚，吉金镂刻，浮光青樽，仪狄杜康之盛而盈室如长物。
　　室中药香阵阵，绵如丝缕，府中存着不少苍术，许是下人惫懒，燎炉中落了烧过的灰烬。木囚不喜苍术，但公羊眄长年内服失调，须以此平替发物，时日一久也渐渐习惯。
　　“木囚，公子商人处是何情状。”
　　“回大人，行上大好，公子商人似是也元气恢复。”木囚恭谨道。
　　公羊眄眉间平缓，鸠杖交予木囚，眉眼只见寡薄的寒凉。粗粝的手风霜道尽，花白长发随意收束。
　　“大人，配冠吗？”
　　“不了，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要这些面子也无益了。”公羊眄并非对自己如今的样子丝毫不曾介怀，只是人生而如此，哪里还能奢求更多。一次次被花白的发灼痛了眼睛，妄图再次拿起重剑，最终亦是枉然。
　　甫天之道，生非异也，死又何妨？
　　往古来今，哪怕尧舜亦有终日，他这种马前卒也当有些自知之明。
　　“大人。”
　　下人并非不知趣，见其尚无恼意，咽了咽口水：
　　“魏大人来了。”

　　华燃殿。
　　绯裾随主人来回曳动，徘徊周旋，身形儇巧的仿佛不见焦躁。
　　“行上！”
　　纸灯脊骨僵直，迷蒙的眸子空洞地望向风卷云霓——鬓角聊胜于无的风痕在她的眉角落了一吻。
　　是了，她人而今歇在这厢华燃殿的山顶上，若有酒樽与友相属，倒是快哉。
　　思及此，纸灯便不心忧了，任公子商人声嘶力竭，诳语连篇，这人自是岿然不动。
　　“哎！”吕商人眉心紧蹙，胸口燥得慌，俊颜却是降了火气，复而温声细语：“我知你此事是为我去的，但我娘是何性子？若她真的一气之下杀了你，你要我如何自处？”
　　他抿着唇，春花临水般动人，饶是神女也将缴械。
　　可惜纸灯本就看不着他，又心肺短气，颇为冷硬，可堪此引诱。
　　此事约莫追溯前几日，马上溪死前。
　　枫台授业自辰时至戌时，若无要事，不可请去。其中莒乐工中夕，莒文师中尧声名远播。
　　中夕此人隰焚与纸灯提起过，已覆莒国人，善乐、舞，样貌如月，白面书生之态，似寒江中漂浮的惨绿。
　　纸灯先前听闻此人，只是好奇，无心深究。
　　而兀自思忖后忆起在云台小憩时，与云仲对弈的似乎就是此人。
　　当时云仲称其便是“莒乐工”。
　　纸灯心中有些许臆测，但暂无实迹。一则是太子昭遇刺当日曾见过一名乐工，虽然早已暴毙，但这等端倪查一查就明了了。
　　此番也是为着此事而来。
　　二则，便是因子梧多说了两句，纸灯当时便伤了心，跟了话，也瞧得出他恼羞成怒。
　　他应当是害死尤夫人的其中之一，可那日纸灯观他形体：如隰焚般只余精神矍铄，纵然再有本事，轻易也无法抬起那等重量的箱体。
　　此事却是有他人的影子，只是现在看不清是何人所为。
　　而公子无亏那几日也不知开了什么关窍，总是朝她这儿走。
　　杲杲出日，琼芳之喜。雪弦落英，余音不绝。
　　弄得纸灯瘆得慌，紧着问他：“公子，您究竟是哪根弦没搭对？”说着，觑着那床惹人欣欢的琴，又将目光落在抚琴人的指尖。
　　吕无亏笑得软和，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有几分甜腻：“本公子许久未来，行上这是打算翻脸不认人吗？”
　　纸灯环臂，眉头挑了挑，在他拨弦的空当“铮——”一声，用小指勾着弦猛抬。
　　“哎！”
　　琴声顿时杂乱无章。
　　吕无亏忙拉着她的手，咬牙训她：“作甚要拿小指勾弦，不嫌疼啊！”
　　纸灯登时哑口无言，末了，有些气闷：“公子，您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添乱也不怨，在这儿杵着闹她，一副捻酸的样子。
　　年岁渐长的灵物深表疑虑。现在事情还未完成，还不是很想被他毁尸灭迹。
　　天道的束缚越发严重，从前仅是与瑁以有关之事不可用术法，现在就连基本的“召灵”都做不到了。
　　纸灯垂眸，掌心摩挲着茶盏，古井无波的眸子有一丝怅然。
　　时间，已经不多了。
　　“自然是来与你抵足相谈。”吕无亏示意冯谒取了伤药，细细包扎齐整：“上次来惠风台，我也没好生照料你，现在……也算是一个弥补的机会吧？”
　　纸灯小声调笑：“您还记得呢？我的伤已然大好，您还计较什么呢？”
　　那场截杀于其他人而言都是好事，死她一个，斩吕商人一翼，何乐而不为？
　　“行上。”吕无亏歇下手，抻开五指，掌心绷紧，青筋与掌心红润勾缠，令白皙的肤色更添几分旖旎。另一只手握紧她的手，另一只手抻紧绷劲，在她的手掌近腕处轻柔而不失力道地摁压，徐徐推开，女子柔荑渐而殷红，仿佛为他晕染。
　　“对了，今日公父再议蘼蘅殿之事，似有新迹。”
　　纸灯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也是好事，宋大人蒙冤，此番应当善了。”
　　吕无亏闷笑：“是啊，就是不知道那中节卫的牙璋，最后是什么归处了。”
　　弦上琼花骤然散落。
　　纸灯似笑非笑地抬起眼，被他箍住的手猛地制住他的掌骨。
　　“公子这话，倒是令行上费解。中节卫的牙璋说道是赃物，在宫中提起怕是不妥吧？”女子拂过发烧，顺下一片遗落的皓洁。
　　琼芳洗碧，从她戏谑恣肆的眉眼掠过，抬笔轻狂。
　　她听出来了。
　　吕无亏顿了顿，复而继续揉着：“也是。”
　　纸灯抽了抽手，他执意不放，也就作罢。
　　“那玩意儿被无论如何出现，都是灾祸。几年前中节卫之事时至今日，依旧令人心悸。”
　　“既然公子如此关心，何不找出来，为主公分忧？”
　　闻言，吕无亏唇抿了抿，美眸随她细细拨弦上移，凝望着她寂冷的眼睛。孤存的明月本就对凡间的苟且无可奈何，如今徒增几分兴致，她又怎么会拒绝？
　　对吧？
　　吕无亏咬着唇，勾魂摄魄的灵眸波光潋滟，似是被何等旖旎的画面迷花了眼，久久不言。
　　纸灯自是无从察觉他的旨趣，仅是兀自似小相公般狎弄自个儿的指尖。
　　“从前尤姬宫中的，应当是公父有意为之。至于另一半……不知如今何在呢。”
　　尤姬那只一半，怕是早就被收缴，自然无从查起，加之尤姬已死，陈年旧事权当过往云烟。
　　但如今，另外半边出现在纸灯的手上，那么那次那位面罩幕篱的不速之客，怕是与这位公子无亏脱不了干系。
　　“是吗。”纸灯哂之，“那可真是不大好。”
　　中节卫的牙璋是遂国旧物，公子无亏轻易不会有。
　　若是故人所为，现在能够被怀疑的就是在此事中干系甚众的子梧，以及——
　　纸灯从始至终不曾面见过的春秋霸主，齐桓公。
　　此时牵涉甚广，纸灯一是拿捏不准，三两句话便将吕无亏轰了出去。
　　“公子莫怪，以后红袖添香的雅事，还是寻知心之人的好。”

　　故此，怀疑子梧与公子无亏有关联。
　　此事稍后再作详究，现下是要在枫台中查一查有关太子昭遇刺的那名乐工。
　　纸灯伏在枫台上方。日中时分，公子休憩休整，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其所在，纸灯撑起身挪至枫台后方，从窗棂窥探时机。
　　一素衣素裳之人收缀简牍，于琳琅书目间堆叠齐整，钦饬有序，方才起身离去。
　　而当看清时，纸灯眉心微拧。中夕手中拿着一卷书简，匆匆离开。
　　“那是……”
　　距离太远，纸灯也不甚看的仔细。
　　“那是案宗。”渺渺一直在周边随行，方才已趁机在隐秘处看仔细看清楚了。
　　纸灯揉了揉她的脑袋：“多谢。”
　　看来，用不着她亲自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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