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帝凉风录

作者:祝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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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


      南离叛后,荒国内乱,荒帝亲身平乱,肋中中一流矢,伤痛缠绵半日,终告不治。消息传到京都,举国大震。
      惶惶的人,震惊的人,都不及这刻伤痛的人。念南珠是宫中第一个接闻这个消息的人。
      来报告的老官人哀哀地道:“大殿下,皇后前几日就发烧不好了,又怀着龙嗣,现在也卧床不起。您看这是否要瞒他几日?”
      念南珠脑中一片空茫茫白。过了半晌,他才续起断掉的精神,想到这一地数百人都等着他的决断了。他想了一想,提起神,向地下道:“本王先去看看皇后。”
      念南珠匆匆行到母后寝殿,殿中烧着药香,为念南珠不喜,故他自皇后前几日刚病后来请过安就没再来。
      皇后见惯他疏疏落落,故而特意免去他请安,推说是避免过了热病之故。
      念南珠见母后先赔罪,再问皇后这几日身体有没有好一些。
      凤辞华今日大不同往。见了念南珠,并没死板问他功课做了没有,是否听话。反而伸臂触触他的额头,不发一言,将他揽近身边。。
      念南珠脸庞一热。皇后是个奇艳的美人,也不知是否因为此,他和母后有点疏远。昔日父皇与皇后同时出现在臣民前,祭典上,人赞许说:荒国一国的奇珍,也及不上荒帝身边这簇珍宝珍稀华贵。荒帝听之得意非凡。皇后是大荒的华贵珍宝,是父皇心中最珍爱的宝物,唯独不得他这个嫡子的亲爱。可是现在只剩皇后是他最亲的人了。
      念南珠一路想将那消息憋在心里,但及见到母后,他觉得他们之间本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不止是皇后,还有已故的父皇。虚空之中他们三人的纽带原比想象中重。念南珠想到父皇孤独地死在战场,该有多难过!而父皇若看到母后为他伤痛难已,只怕比自己死去还要更加伤心。念南珠的泪腺终于决堤,靠在皇后身边,抽抽抽噎噎说:“母后,你若听到什么消息,千万要保重身体,父皇已经那样可怜,他要是看到你为他难过,一定更伤心。”
      凤辞华缓缓问道:“已是确有其事了么?”
      念南珠点头。凤辞华拢衣起身,吐出一口热气,知道那日起辗转反侧不得安宁的事终于应验,一颗惶然的心反而落下来,沉在湖底。
      他颁出皇后诏令,召集重臣,再派人去陪护太后。

      比起荒帝卒的急讯,南离王扶灵进京的消息还要等几日才能到达京城,而在这消息抵达之前与之后,宫中政局陷入几种不同的动乱,其动摇的程度,荒国五十年来都无有与之相比者。
      抛开军事上的争执不谈,其中之一最严峻的混乱,竟是——立嗣。

      皇后仍在凤位,而荒帝的嫡子就是长子,这原本不应是有犹疑的事。

      然则,又历丧子之痛的太后莅临中宫,指明荒帝生前并未指定哪一子继承大统,反而公主即是长女,又继承秦国皇家血统,故而身居优势。如今荒帝一死,南离仍在作乱,周边贼寇蠢蠢欲动,可不应该利用姻亲的强援?相较之下,皇后只是大荒属国的成员,虽被荒帝宠爱,但荒帝的血脉就是一视同仁,不应有先后之分,而太后是荒帝之母,选择之时也绝对出于公允。大公主聪敏隐忍,而大皇子顽劣天真,是以,曾辅助荒帝登基,摄政十年的太后所定之人选,定然优胜于众卿家默认的选项。

      凤辞华不必开口,自有许多臣工反对太后的奇思。
      荒国出现过女帝,都是在帝嗣再无一人的情形下,荒帝有三个儿子,皇后肚子里还有一个,无愧于社稷,太后再大的正义,奇怪的构想也总有人无法接受。
      但亦有一些人默默地附议。太后——她平时不怎么出场,一旦出场就要见到成效,她毕竟也是个非常强悍的女人。
      凤辞华不得不在辛劳中抽出时间来哄太后。他不是女人,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太后认作朋友。
      太后摸着他的手,哭得心碎。“哀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
      “哀家年轻时送走了先帝,辛辛苦苦将他拉扯大,没成想一把年纪了又没了儿子……”太后一说到儿子,全身都在发抖,扶着凤辞华,指着跪地的臣工,叩着手杖撕心裂肺地道:“哀家已是这么命苦,你们还能连哀家这么一个要求,也不满足吗?”
      凤辞华虽不理解命苦和立孙女之间的逻辑,却也认同太后过得辛苦。他忍着头痛,做那劝谏的臣子与摧心焦肺的太后的和事佬,太后翻过来指着他鼻子,说:“皇后,那你是立还是不立?”
      凤辞华低首道:“一切以荒国社稷为重。”
      “好你个两面三刀的,哀家从小将你养大,这份养育之恩你记得不记得?现在哀家不过要你答应哀家一件事,你就左右推托,你!”
      太后骂得不止凤辞华头痛,连极力劝谏的臣工,也觉得无法纠缠,只得默默退下。
      凤辞华抱着这个胡搅蛮缠,脑筋曾很明白,现在却一丝也搞不明白的妇人,突然十分思念荒帝。他死了,世界完全变了一个,只有有他在的那个世界是最好的。

      太后的年纪其实仍不很大,但是伤心到这般肝肠寸断,于她自己也是没有料到的,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厥过去。凤辞华没辙,叫人喊念嫣然来哄她,没想到太后半醒听到,耍赖叫道:“要珠儿来,哀家要看见珠儿。”
      凤辞华又不懂了,但还是叫人带了念南珠,太后看到孙儿,又回了力气,把孙子揉进怀里,一声珠儿,一声阿香带着喊分不清。
      是以凤辞华才知太后喜欢公主,但还是疼孙子,她要念南珠陪着她,而不要去做荒帝。她的丈夫是荒帝,抛下她走了。她最宝贝的儿子是荒帝,却也没了。她如今万念俱灰,不再看重那以前拼命维护过的王座。连阿香都没了,她还有什么。嫣然喜欢做女王,让她去吧。

      凤辞华的心肝也快被她哭断了。他强撑着招呼人照顾好她,却想太后说的也有道理。阿香都没了,他实是不是为谁争这个帝座。他只是要替阿香做完这些事。
      私心下,他只想要珠儿快乐开心,要他作为念南珠就可以活得非常开心。嫣然的确聪敏,虽没有顺位,但有志气,也许比懵懵懂懂的珠儿更强些。他和阿香的儿子得到自由了,这样不好吗?
      凤辞华答应下太后,召人拟诏册新女王。但比册立加冕更重大之事的是迎回荒帝骨骸。太后愤道:“让哀家亲去讨要,本宫就不信姓谢那小子会不看哀家这两分薄面!”
      凤辞华扶住她:“太后回宫休息吧,这面由孩儿处理就罢。”
      正这时,有人来报:“叛王谢横波,自称护送棺椁上京,一路行来畅通无阻,已近京城五百里了。”
      凤辞华眉一抬,道:“他带多少兵马?”
      “这……半数是大荒兵马,半数是南离亲卫,约有数千,小的该死,统计不详。”
      “什么?难道大荒的王师也反了?”
      “大军在外,有权自决。据说王师是听从陛下亲口下旨,才放弃围剿叛军,开道监视叛王上京。”
      “陛下有口谕?还有什么旨意?”
      “叛王说遗旨在他手里。”

      凤辞华眸色转暗,容颜却既清。
      未几,他出声道:“传旨下去,若谢横波扶灵到京,不许一兵一卒跟随,只许他自己进城。若不能答应,则他不算扶灵回京。论理可诛。明白本王意思了吗?”
      “遵命。”
      念南珠送了奶奶回来,不放心地替躺在椅上片刻凤辞华揉腿。“爹亲,你好累,快去休息吧。”
      凤辞华闭目,扶了扶腰,憔悴浮上眉间。“还有册立之事……”
      念南珠快语道:“爹亲,你去歇一歇吧,这事既已经说定了,那我帮忙去吩咐礼官就可以。”
      凤辞华睁眼看他。“你没有不开心?”
      念南珠摇摇头。“奶奶疼我才不让我做皇帝,我已经不介意了。我以前不高兴,是因为不觉得我不如皇姐。”
      “这样也好。但做皇帝不是让和不让,想和不想。一旦做了,就得担负起责任。你要是没懂这一点,我也不敢让你坐那个位置。”
      “我不懂也没关系。”念南珠低声说。“不做皇帝才有时间。等父皇的后事处理完了,我要去南离找谢叔叔算账,问他怎么会不小心让箭射死了父皇。但他不是故意的,我想是这样。”他越说越小声,说到后来,帮着凤辞华忙里忙外的沉着不见了,眼泪大颗涌出来。
      凤辞华怔住。过了半晌,轻声道:“你怎么知他一定回得了南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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