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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巴黎西城郊区。
这里荒无人烟,连猎人也不愿意来。
高过膝盖的灌木让行走变得困难。
达尔嘉带着他的两个手下走在前面开路。
高壮的狼犬被人用绳子牵着,发出难听的喘息声,低头嗅着地面残余的气息。
早上刚下过雪。
雪地上留着一串半融化了的脚印。
艾尔走在最后面,抽着烟。
他穿着黑色的大衣,长靴及膝,慢吞吞地跟着达尔嘉往前,眉目间沉郁躁闷,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在接到达尔嘉的消息之前,他正在酒会上和一个英国商人相谈甚欢。
艾尔看见那间废弃的破旧仓库。
他抬手将烟头丢到地上,用脚带起一堆雪压上去,火星子很快尽数灭去。
他呼出白色的热气。
远处的太阳是没有温度的白。
“那个杂种就在里面?”
他语气中挟着火气,看向达尔嘉,咬牙切齿地说道:“带我进去。”
达尔嘉微微颔首。
他是个光头,很高,像个巨人一般,且力大无比——同时他还很聪明,冷静得像个依靠汽油为生的机器。
艾尔在一旁冷眼看着,那达尔嘉的手下一脚踹开仓库的铁门。
狼犬冲门内狂吠不止。
门后——一个肥胖的男人双手被吊起,唯有脚尖堪堪触地。
两个打手守在旁边,见艾尔走进来,于是连忙站起,向艾尔脱帽致礼。
艾尔摆手。
两个打手退到仓库外,守在门口。
“巴布。”
艾尔叫着男人的名字。
他伸手摘掉巴布脸上绑着的布,看了一眼那丑陋的嘴脸,忽然笑了起来。
“你有想念我吗?”
被扯住的狼犬忽然发出恐怖的吼声。
它是吃活物长大的。
那些活物中,甚至包括某些不长眼的,背叛或是欺骗了艾尔的猪猡。
它觉得自己今天也能饱餐一顿。
巴布昨天就被绑在这,中间只喝了几口水,如今又冷又饿,虚弱不堪,连抬起头看向艾尔的这一动作都有些吃力。
“先……先生……”
“嗯哼。”
艾尔心满意足地听他这要死一般都声音。
他夸奖道:“达尔嘉,你做得很好。”
达尔嘉低下头。
这是臣服的姿态。
“叛徒就该是这个下场。”
艾尔勾勾手,达尔嘉的手下便拿给他一瓶打开了的烈性伏特加。
他低下头一嗅那刺激的酒气。
然后,将酒全部倒到了巴布身上。
巴布脸上很快泛起异常的病态的红色。
他痛苦地断断续续喘息起来。
又冷又热。
“巴布,我曾经多么信任你。”
艾尔让人把巴布放下来。
他看着巴布倒在地上,随即平淡地露出了怜悯的神色。
达尔嘉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双手捧着递给艾尔。
艾尔接过,弯腰盖在巴布身上。
他很贴心地等着巴布缓过来。
巴布早在诺曼底时,便已经开始帮艾尔管理他的财产了。曾经,那些钱财流通,只有经过巴布的过目,艾尔才放心。
他信任巴布,给予他权力。
而他是如何报答自己的——背叛,赤裸裸活生生的背叛。
艾尔冷冷地看着,直到巴布的脸上渐渐有了些许血色。
巴布对上他的视线,浑身肥肉一颤。
“先生……您……”
“巴布——你为什么要帮阿兰?那些地契,是你给他的吧?”
巴布不敢说话。
他趴在地上,一声不吭。
艾尔于是问道:“巴布,谁是你的主人?”
“是您,当然是——您!”
巴布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真的把我当你的主人吗?”
“我……我发誓……先生,我发誓。”
艾尔微笑着,忽然摘下手套,从达尔嘉那儿接过一把袖珍枪。
在这昏暗的室内,唯有一丝天光,透过堆积着灰尘的天窗玻璃照进来,照亮艾尔雪白修长的双手,照亮他胸前的蔷薇银胸针。
他用大拇指挑开保险栓。
枪口对着巴布。
“巴布,我大发慈悲,给你一次机会。”
艾尔说道:“你跟我很久了,你自己心里清楚谁才是应该跟随的主人——至少,绝不是阿兰对吗?”
“……”
巴布沉默了片刻。
“还有谁投靠了杜瓦尔?”
艾尔再度发问。
巴布浑身颤抖着,稍稍抬起头,对上了黑黝黝的枪口和艾尔的眼睛。
汗如雨下。
巴布感觉到膝盖被冰冷的地面刺得很疼。
“我说了……您会放过我吗?”
“当然。”
艾尔轻轻挑眉——你看他这样美,又怎么会对人说谎?
巴布低下头。
“安排……安排在议员和法庭的人,被阿兰收买的人……有一半之多。”巴布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水。
他接着说道:“赌场的三个主管都换了人,不是您熟悉的那几个了——地下酒吧也是……阿兰计划着把它卖掉,卖给城东的阿道夫。”
艾尔面色如常。
他收起枪,问:“你知不知道,阿兰为什么要把这些地盘都卖掉?他很缺钱吗?”
“先,先生……”
巴布再次抬起头——这一回他脸上挂着一点复杂的笑意:“阿兰的儿子,德西·杜瓦尔很快就要从美国毕业回来,他是要为德西铺路,他想德西从政……您知道的,这要花很多钱。”
艾尔闻言,若有所思。
达尔嘉这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张叠起的纸,蹲下身,对巴布说道:“告诉我那些人的名字。”
“……”
巴布知道,如今的自己除了坦白以外没有其他的选择。
脑海里迅速地闪过那些人的面庞。
艾尔低头,抽出一支烟来,点燃。
冷调的世界里,他的眉眼是唯一的暖色。
霎时间火光褪去——冰冷的烟雾冻在半空中迟缓地散开,模糊了他的目光。
“我最近心情一直很差。”
他自顾自地说道:“连续好几天,我失眠,就算睡着了,也在做关于死亡的梦。”
“所以,你明白的,不是我心狠手辣……我只是太不开心了,这个世界,乱糟糟的,我的生活也是乱糟糟的,你明白的。”
巴布此时正念完最后一个名字。
他听见艾尔的话,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向艾尔。
他看见艾尔有些伤感地抖下烟灰。
烟灰落到他的脸上。
温的。
“达尔嘉,杀了他。”
“是。”
“……”
巴布表情一片空白地看着达尔嘉站起身。
而艾尔转身,牵过那只狼犬,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冷感的金属枪口对准巴布。
他甚至来不及惨叫——
门后传来三声枪响。
艾尔抽完烟,将烟头丢进门口的堆雪里,伸脚踩了几下。
冷雪很快熄灭了那飘忽的烟星。
达尔嘉满脸是血,慢吞吞地走出来。
那狼犬兴奋地扑到仓库里。
撕咬血肉的声音紧接着从仓库中传出,令人毛骨悚然。
达尔嘉用手绢擦去脸上溅到的血。
他靠近艾尔,低声问:“接下来该做什么?”
“……”
艾尔看着眼前苍白的树桩。
他重新戴上手套。
“去清算那些叛徒——做得隐蔽点。”
“是。”
-
又是一个周末。
艾尔在公馆书房内,逗弄着管家从后花园里抓来的小流浪狗。
小狗看样子才几个月大,毛绒绒的,站在书桌上可怜兮兮地打着抖,却还要鼓起勇气去舔艾尔倒在手里的奶。
小狗舔干净了艾尔的手心,轻轻嗅了嗅。
艾尔觉得痒,于是抽回手——这动作吓得小狗往后一屁股坐倒在桌上。
这憨态把艾尔逗笑了。
他伸手过去摸了摸狗头。
忽然,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
艾尔用毯子裹着小狗走到窗边,探头往外看了一眼。
那辆车他很熟悉。
是戈比的车。
艾尔靠在窗边,沉思了片刻后,把小狗放到地上,离开了书房。
他沿着楼梯缓缓往下走。
他听见,管家走过去,打开门,用略有些诧异的声音问:“勒菲弗尔先生?”
“老先生呢?”
“他今天带客人去猎场了。”
“……”
艾尔走下来,看着神色匆乱的戈比,语气中带着点笑意:“稀客啊——哥哥,看你这么慌张,出什么事了?”
戈比瞧见他,讪讪地整理了一下衣领,说道:“没什么……既然爸爸今天不在,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
艾尔叫住戈比,收敛了笑意。
他神情淡淡,走下最后几格台阶,挥手让管家先离开。
他对戈比说:“你以为你想走就走吗?”
戈比鬓间掉了滴冷汗。
他深呼吸了一下,看向艾尔。
“艾尔,你不该这样对我说话。”
他像个纸老虎,一肚子空气,还摆着严肃的表情教训艾尔:“我名义上是你的哥哥。”
“哥哥?”
艾尔听他这番话,冷笑不已。
但他对此并未追究到底。
他对别的事情更感兴趣:“好了,哥哥——爸爸不在,有什么事,还是告诉我吧。”
“和你没关系。”
“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艾尔走过去,看着戈比,笑得有些古怪。
尽管在外面,人们都传艾尔的权力已被杜瓦尔家族架空,但是戈比面对他时,仍感到有丝多余的压力。
在艾尔十八岁以前,戈比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那时候的艾尔只是个跟在大人后面做事的小孩。
可如今不一样了。
在巴黎,他残酷果断的手段一直令人胆寒。
“……”
戈比犹豫了片刻,最终只是说道:“一些陈年旧事,不劳烦你。”
“哦,是吗?”
艾尔哼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揭了戈比一直遮遮掩掩的事实:“如果我的消息没错的话,那么,乐比因的二把手想必已经赶到巴黎了。”
戈比脸色大变。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艾尔一眼,言语间不再平静:“你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你别以为我真的不行了,在巴黎这块地上,只要我还活着,那么这里就没有藏得住的秘密。”
艾尔冲他笑了笑。
“他们来找你了,对吧?”
“……”
戈比没有回答。
但他满头的冷汗暴露了他的忐忑。
“费尔南不会帮你的。”
艾尔一开口就戳中了戈比的心事。
于是他略有些激动地反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艾尔,你是在挑拨离间吗?”
艾尔冷笑。
“是不是真的你自己心里清楚——费尔南不会为了你,去得罪乐比因的二把手,难道你愿意相信,他会放弃他的生意吗?”
“起先他愿意替你解决,不过是因为当时这件事还未掀起什么波澜罢了。”
“可惜,如今债主亲自找上门了。”
戈比眼前一黑。
艾尔说的这些事情他当然清楚。
但他一直抱着侥幸心理,想着要和费尔南面对面谈一谈再下定论。
可艾尔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不会帮你的。”
艾尔说:“当初你为了利益签下合同,你就该清楚,这件事情你会负所有的责任。”
“那是你哄骗我签的——”
“我?”
“……”
“戈比,人在做天在看,到底是为什么签的合同,你比我记得清。”
一时间,艾尔感觉到,从戈比身体里深深地蔓延出了一股衰老的痕迹。
他并不同情他。
他宁愿相信——这世上因果轮回,指不定哪一天轮到谁,轮到戈比,轮到费尔南,甚至轮到他自己……
“我真的没办法了。”
戈比突然冷静地说道:“唐纳德差人来找我,要我把吞去的钱以双倍还上,又要我为德尼·米歇尔的死付出代价。”
“费尔南不是把德尼的死嫁祸给杜瓦尔了吗?”
“是……但他们不是讲道理的人——杜瓦尔给了他们好处,不想和他们撕破脸皮,于是转移了目标,要杀我泄愤……”
艾尔目光轻轻一转。
他看着戈比,说道:“那费尔南就更不会帮你了。”
“如果他帮你,谋杀德尼的事情就会败露,但如果他不帮你,他不仅不会损失什么,还可以甩掉这些年来所有的包袱——他可以继续光明正大地,找别人来代替你,用更隐晦的手段赚更多的钱。”
“乐比因不会和他闹翻的——他们可是都靠着费尔南洗钱呢。”
“……”
戈比的脸色更差了。
他终于断绝了寄托在费尔南身上的希望,颓然间,只能无助地看向艾尔。
只有艾尔能帮他了。
在巴黎,还有谁能在两大家族之间周璇?
艾尔不紧不慢地走到沙发上坐下。
他抽出一支香烟。
“年底的大清洗后,巴黎的局势必将整个反转,乐比因家族蠢蠢欲动,让唐纳德过来,也是为了先占个位置,等以后好在巴黎能有一席之地。”
“你其实不是他们最主要的目标,只能说,你是唐纳德顺手要解决的麻烦。”
“来——”
艾尔逗弄小狗似的招招手。
戈比犹豫地走过去,蹲在艾尔身边。
“费尔南……他在这个关头回来,也是为了能分一杯羹。”
艾尔示意戈比为他点烟。
戈比掏出火机。
火光之中,他看见在艾尔的眼底,陡然闪过一丝蓬勃可怖的野心。
“所以,费尔南和乐比因家族绝对会合作——别忘了费尔南在港口东的生意,我想,乐比因接着还会和港口东联手。”
“亨奇瑞老了,而阿兰此人,却还不足以独当一面,杜瓦尔家族如今根本就没有拿得出手的继承人。”
艾尔抽着烟,冷笑一声。
“你知道吗,所有人都在等一个机会。”
“什么?”
戈比不明所以。
艾尔呼出的烟雾安静地腾绕在半空。
他将烟灰抖落在戈比的肩膀上。
“他们在等,亨奇瑞的死。”
他说:“一旦亨奇瑞死了,整个杜瓦尔家族才会落到阿兰手里,这时候,他们就可以彻底地撕破脸皮……在贾德上台前,巴黎会爆发一场地下战争。”
“如果你想活命——那么,这也将是你最后一次的机会。”
戈比的心跳很快。
他仿佛有种惊奇的预感。
这预感撼动着他的理智。
“杀了亨奇瑞,挑起战争。”
艾尔夹着烟的手指向戈比:“待到他们无瑕顾及你时,便是你活命的一线生机。”
“戈比,你敢吗?”
窗户外的一群无名飞鸟,鸣叫着从黑色的枝桠上腾起。
细密的雪片眼看着汇成了雪的洪流。
冰霜蒙住玻璃。
雪蒙住大地。
鸟羽蒙住天空。
纷乱的势力与时局蒙住了戈比的一切。
在这貌似短暂却又漫长的沉默的时间里,他那复杂的内心想法,挣扎着快要从胸腔中一跃而出。
残存的理智,一面在提醒他小心艾尔的算计,一面又沉痛地告诉他——是的,没错,那是你唯一能够活下来的机会。
而艾尔欣赏着戈比的挣扎。
他轻轻地说道:“如果你真的杀了亨奇瑞,那么他名下,所有的独立在杜瓦尔家族之外的财产我都能搞到手——我可以,分你一半。”
“……”
一半。
足够戈比逃离法国后过上富足的生活了。
他心里沉寂着的贪婪再度苏醒。
“我能相信你吗?”
戈比看着艾尔。
艾尔点头——他那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真的很难让人不信服他的真诚。
“戈比,我和你一样,这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在亨奇瑞死后,我和哈莉的婚约便不再作数,我在巴黎的势力将重新崛起,我真的不必骗你,甚至我可以赌上我的尊严的名誉,我真诚地希望,我们都能够顺利地完成我们想要做的事情。”
“哥哥。”
艾尔伸手替戈比拍掉肩上的烟灰。
“这一次,你必须相信我。”
“……”
戈比承认,他被说服了。
但是他仍有一个问题——
“亨奇瑞身边那么多人保护他,我怎么会有机会靠近他?”
“这你不必担心。”
艾尔笑了起来。
他看着猎物自投罗网,慢慢地露出獠牙。
“我自有办法,让你接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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