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风港（民国）

　　她的话在录婷耳边回响了一个中午，连她午休时的梦里都是录洁可怜兮兮的脸。好不容易深睡过去，录太太又叫醒了她。录婷转面看向母亲，睡眼惺忪：“妈，什么事？”

　　录太太绞着手问她：“你想好下午和你表哥说什么了吗？”

　　她去找他，倒不如说是她去求他。说什么已经不重要，反正所谓的面子他肯定不会给她，她也没想过要自己这张脸。录婷抱着薄被道：“你想我说些什么？”

　　录太太思来想去，把自己跟张肃宇打电话的事讲了出来。

　　录婷眉心紧蹙：“您怎么能代我说话呢？”还说她喜欢他。天地良心，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他这种其貌不扬的人？

　　“妈这不是想帮你们的忙吗，结果没成想帮了个倒忙。你下午就按我的话往下说，他不会不理你的。他喜欢着你呢。”

　　“我真是一点没看出来他哪里喜欢我，你们怎么都这样以为。我下午去只是跟他道歉而已，没有旁的。你这样自作主张，叫我怎么做人？”她隐隐打起了退堂鼓。

　　录太太瞧着女儿一副苦恼的模样心想，也就她一个人傻兮兮的。但这也不能全怪她，谁让张肃宇一开始就对她和里和气的，叫她以为他对谁都和蔼可亲。

　　“你妹妹就全赖你了。要我说，你表哥相貌堂堂，又有做生意的头脑，嫁给他都不用愁没钱花。可是桩难得一求的好姻缘。你若是跟他在一起，福分不知道有多深。我是你妈，这样说可都是为你好。”
　　难得一求的好姻缘……录太太说了这么多，录婷只承认张肃宇有钱这一条。她翻个身从床上爬起来没好气地说：“既然这么好你干嘛不叫录洁去？”

　　录太太想都没想就答：“他这不是就偏偏看上你了么？”

　　录婷懒得跟她散扯下去，心里酝酿着待会要怎么跟张肃宇说话。这会子不去也不行了，不然录洁又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录太太热情地帮她梳洗，还特意在衣柜里挑选出极衬她肤色的海棠红束腰长裙递给她：“你穿这个显气色。”

　　录婷摇头否决：“不行，姑姑的葬礼前几天才办完。”

　　录太太“哦”了一声，又重新去翻找合适的衣服。她往录婷身上比划半天，终于敲定件浅灰色千鸟格旗袍。

　　出门前，录太太千叮万嘱：“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说话时一定要多笑笑。”

　　录婷硬着头皮，再次踏进张家。管家认得她，请她去茶厅等张肃宇：“少爷刚进书房处理公务，婷小姐现在这儿等一会，我去给您通报一声。”

　　管家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录婷从下午一点等到晚上六点，茶厅里的水被喝干了都没见到张肃宇。她心里直打鼓，觉得张肃宇肯定讨厌死她了。但是为了录洁的事，她得厚着脸皮跟他当面道个歉。终于，她捏着拳头从沙发上站起来决定主动上楼找他。

　　她还没站稳，就听到“啪嗒”一声，眼前一亮。原来是阿莲开了对面餐厅的灯。录婷问阿莲是不是张肃宇要下楼吃饭，阿莲一边指挥众人铺巾准备餐具一边给了录婷肯定的回答。录婷赶紧走到楼梯口，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她快见到张肃宇了。

　　张肃宇穿着千篇一律的白色尖领衬衣，不苟言笑地从她身边经过。录婷跟在他后面唤“表哥”，他也没答应。两人一前一后到了餐厅。张肃宇不开口她不敢坐，静默了片刻，录婷站在桌旁诚意十足地说：“对不起，是我错了。还请表哥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

　　张肃宇手持刀叉优雅地切盘子里的食物，压根不像在听她的话。阿莲传完菜后极有眼色地对录婷说：“婷小姐，少爷吃饭从不搭理人，你有什么事等他吃完再说也不迟。”

　　录婷灰头土脸地到墙角站着看他进食。他吃饭真的有够慢，总是不厌其烦地细细切割，淋汁，再将鲜美的牛排送入口中。每个步骤他都完成得一丝不苟，有必要吗？她平常也没见他吃饭有这么讲究啊。马上将近七点，山下都没有可以搭乘电车了。录婷心急如焚，又不能打扰他吃饭，憋在墙角里自顾自难受。

　　七点钟摆报时后，张肃宇才意犹未尽地擦擦嘴。环顾桌面，若不是碗碟已空证明有人吃过，它干净得像阿莲才开始摆盘一样。佣人收拾完毕就悄无声息地出去了，而他仍坐在主位一动不动，录婷立刻抓住机会到他身边。他看她急不可待的样子挑起眉头：“去对面坐，别站在这。”

　　录婷惴惴不安地顺着他的意思去了。他们各自坐在长桌两头，遥遥相对。从楼上往下看，新铺上的精致的刺绣桌旗像无声的媒介把他们连接在一起。

　　录婷注定要辜负这无声的媒物，不谈情不谈爱的，只一股脑把心里刚刚打好的腹稿对张肃宇说了一遍：“我不知道黄小姐给了你什么，这件事是我没说明白，我有错。我……上午口不择言，请你不要跟我计较，生我的气。”

　　张肃宇就是不回应她。她坐在桌尾，桌旗旗尾正好逶迤到她胸前，墨绿色的流苏悬在她离大约六寸远的半空中，垂坠感十足。她突然钦佩起这居于半空仍稳稳当当的流苏，若身份对换她成了这旗上流苏一定早就摇摇欲坠。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录婷深吸一口气，谨遵母亲的教诲，对张肃宇展开一抹笑容：“表哥，您英明神武，大人有大量……”她到底没学到录太太的精髓。那些奉承话她到底说不了多少，加上现下张肃宇目光炯炯，似一面可以洞察人心的镜子。很快，她头皮发麻败下阵来，差点放弃跟他虚与委蛇。

　　“……录洁的婚事，还请表哥帮忙照拂。”

　　主要任务终于完成，录婷略微感到一点轻松。再多说一句，她会崩溃的。

　　他不急着说话，她又羞于启齿，四周立刻变得安安静静。晚间气温低，她感到身体正一点一点地变冷。待到体温即将降至临界值时，他及时对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似要把她从寒境中拯救出来：“你这副乖嘴蜜舌，倒像极你的母亲。”

　　！

　　他的笑是倒春寒——表面诞生于春天，内里却暗藏着冬天的寒冷。录婷没有感受到一分来自于他的温暖，相反她四肢僵硬，如履薄冰。颤抖中，她听见他说：“我问你，你有没有倾心于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