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百年

　　芝加哥洪门致公堂中一间堆满书籍文件的小房间内，先生放下手中的钢笔，微微伸了一个懒腰，他正在整理洪门名册。
　　和历史上一样，此次同盟会全体加入洪门的改组非常成功，不但加强了组织的凝聚力，为以后建立党派打下了基础，此后也可以更方便的借助美洲洪门的力量筹款进行革命了。
　　在这件事情办完以后，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筹备军校，实际先生在日本早就开办过军校和学校，可是由于他不能长期坐镇，以致被人窃取权柄，好好的一所革命学校，教的全是忠君爱国思想，当然这个君--自然是满清的君了。
　　根据黄埔军校成功的经验，先生吸取教训，除了军事训练以外，第一要务就是一定要把思想抓牢，万万不能让其成为敌对势力人才的摇篮。
　　关于军校校长的人选，先生心里也有了人选，和前世一样，在他眼中关于军事的第一人选都是朱执信，虽然先生此时和黄兴的关系算得上是蜜月期，但经历过二次革命的他，心里已经失去和黄兴之间亲密无间的信任了。
　　这也算是有前世记忆的弊端了，他总是难免会带着记忆打量别人。先生摇摇头暗叹一声，执信虽然也曾反对过他，但仍一心追随他，况且执信文韬武略无所不精，是他那个姨妹夫校长远远比不上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看了一眼正在旁边打字机上忙碌写信的罗莎，便将文件整理好后，然后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看着罗莎在打字机上翻飞的十指，他不由轻声问道：“darling，请咸马里将军帮忙聘请教官的信写好了吗？”
　　“嗯，已经写好了，你看一下。”罗莎闻言停下手中动作，她麻利地从旁边一叠信纸里找出一张递给他，又指着那叠信纸道：“这些都是已经写好的，你检查一下，如果没有问题你就签名吧。”
　　“好。”先生点点头，看着那一叠厚厚的信纸，这都是罗莎一个字一个字敲打的，他有些心疼地捏了捏她的肩膀，温柔地说：“darling，你已经忙了一上午了，喝口水，休息一下吧。”
　　“没事，我很快就能写完。”
　　罗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开始认真地打字，伴随着“啪啪啪”的打字声，先生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她身旁，拿起信纸也开始认真的查看起来。
　　……
　　宋查理挪着有些发胖的身体，动作缓慢地从马车上跳下来，他喘了一口粗气，脸色阴沉地看着眼前气派的两层小楼，想到此行的目的，心中的怒火就快要将他焚烧。
　　自从接到罗莎的电报以后，宋查理一刻都不敢耽搁，当天就买了一张高价的次日船票，从上海出发后，倒霉的是他在日本耽搁了一周，经过一个半月的时间才来到美国。
　　一路上，他紧赶慢赶，半点不敢停歇，终于在几天前到达佐治亚州的威斯里安学院，没想到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美龄告诉他，“姐姐已经和孙博士结婚，然后离开，去芝加哥了！”
　　一瞬间，他怒气冲天，他感觉自己被信任的朋友和心爱的女儿背叛了，友情和亲情的双重背叛重重地打击了他。
　　宋查理没有理会热情挽留他做客的朋友们，马上又坐着火车追到芝加哥，他想要问一问，在没有经过他这个父亲的同意下，是谁允许罗莎嫁人的！？
　　不说心灵上的折磨，这样两个月的来回奔波，对体力也是一大考验，着实让近年来养尊处优的宋查理吃了一番苦头。此时他脸色晦暗，眼带血丝，正恶狠狠地看着“致公堂”三个大字，倒是让出门送客的黄三德吓了一大跳。
　　“你好，先生，请问你有什么事吗？”黄三德小心翼翼地问道，实在是宋查理此时很像赌徒输光了筹码，回过神来想要找庄家搏命的亡命之徒。
　　宋查理吐了一口浊气，他看了一眼黄三德，直接用英语答道：“孙逸仙！我找孙逸仙！”
　　黄三德微微一怔，怎么会有人找孙先生麻烦？难道是保皇党吗？想到这里，他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宋查理，见他风尘仆仆，一副赶了远路的模样，但是他全身都是上好的衣料，明显也是一个有身份地位的人。
　　可惜宋查理的神色实在不大好，黄三德知道像这样明显要找茬的人是激怒不得的，他换成英语，不动声色地问道：“请问先生贵姓？”
　　宋查理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这是我的名片，麻烦你告诉孙逸仙，就说宋嘉树找他！他看了我的名片就知道原因了。”
　　“宋嘉树，宋？”
　　是了，孙先生刚娶了一个姓宋的女大学生！黄三德转了转眼珠，又马上摆出一副笑脸，他一把拉住宋查理的胳膊就往房子里走，热情地对宋查理说：“哎呀，宋先生远道而来，欢迎，欢迎！您请进，来来来，您先休息一下，孙先生最近忙得很，我跟你说...”
　　...
　　“咚咚咚”
　　“进来。”
　　敲门声过后，得到先生允许的黄三德拿着一张名片，笑着走了进来，他瞄了一眼正在打字的罗莎，对正疑惑地看向他的先生笑道：“先生，您看，这有一位叫宋嘉树的先生找您。”
　　“什么？！”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罗莎和先生俱都楞了一下，罗莎更是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紧张地和先生对视一眼，时隔多年终于要见到父亲，让她心里又喜又怕。此时她正茫然地紧盯着门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去迎接父亲。
　　先生接过黄三德手中的名片，上面印着“宋嘉树”三个中文字，他轻轻地拍了拍正在发愣的罗莎，提醒她做好准备，然后对黄三德问道：“三哥，宋先生在哪里？我去请他进来。”
　　“正在楼下会客室。”黄三德微微一笑，好似没有看到罗莎的失态，他自然地转身，走在前面带路，“先生，宋先生也是刚到，这边请。”
　　“怎么办？”
　　罗莎焦虑地咬着嘴唇，双手不停地绞着手帕，她很担心宋查理会不顾场合地和先生闹起来，在这样的自我折磨下，她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从容镇定，变成了一个真正符合年龄的小女孩，惶恐的等待着命运的最终宣判。
　　突然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响声轻快的是先生，响声沉重的一定是爸爸！”罗莎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爸爸还是给先生留了面子的。
　　随着开门时发出的“咔哒”声，罗莎好似惊醒一般，她一下子就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手忙脚乱的整理了一下仪容和衣服，对着门口摆出一个得体优雅的微笑。
　　“darling，你看，真的是爸爸来了！”先生打开门，他看见罗莎紧张局促的模样，对上她担忧的眼神后笑了笑，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又礼貌地侧身，让宋查理先进屋。
　　“哼！”
　　宋查理听到先生的称呼，他不满地哼了一声，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先生。先生朝他讨好地笑了笑，转身把门关上，气得宋查理又狠狠地剐了他一眼。
　　罗莎在离开中国前只有15岁，已是颇具姿容的少女模样，她从小就生的很清秀,五官虽不是精雕细琢,可是生在她的脸上却搭配的恰到好处。此时正当花季的罗莎，好似娇嫩的花骨朵正含苞待放，清丽脱俗偏又带着一丝冶艳娇媚。
　　和她比起来，大女儿只能算是姿色平常了，难怪温姨父夫妻专门写信回来，称羡慕他有这么一个才貌俱佳的女儿。
　　几年不见，宋查理看着眼前这个好似脱胎换骨一般的女儿，一时愣住，竟然有些不敢认她。
　　“爸爸...”
　　眼前的男人身材矮胖，黝黑的面孔下难掩憔悴风霜之色，他那双机敏睿智的双眼正不住地打量着她，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就是罗莎的爸爸，仍然健康活着的爸爸。
　　罗莎心中的慌乱尽数转为悲伤，像小时候终于和在岔路走散的爸爸重逢时一样，她激动地跑过去，扑到他的怀里，抱着他呜咽着抽泣起来，不停地小声喊道：“爸爸，爸爸……”
　　“怎么了？”
　　宋查理有些发懵地轻轻拍着罗莎的后背，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女儿这副模样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突然他心念一转，马上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会不会是孙博士逼迫她的？
　　“对呀！我这么乖巧可爱单纯的女儿，怎么会突然和一个父辈的男人私奔结婚，一定是这个男人引诱了她，或者强迫了她！”
　　宋查理痛苦的想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视先生为中国的救星，他也没有见过比先生更大公无私，更意志坚强的人了。质疑先生的人品就好像质疑自己的信仰，这让宋查理心中痛苦不堪，虽然他不愿意相信多年信任的老友、领袖是这样可怕龌蹉的人，但他一时又找不出年幼单纯的女儿会违背自己意愿的理由。
　　先生不晓得宋查理在心里怀疑腹诽他，看到他们父女相见的温馨一幕，倒让先生想起他那个深得他心意却又早逝的长女了，他心中一酸，强咽下涌上喉头的酸涩，转身去泡了一壶茶放到桌上。
　　“罗莎，乖女儿，你告诉爸爸，这一切是你自愿的吗？”宋查理用上海话对罗莎小声问道。
　　罗莎一怔，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抬起头看着宋查理，红着眼眸点了点头。
　　宋查理见她似乎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又拉着她走到房间的角落，低声道：“罗莎，你不要怕，爸爸在这里，我会给你做主的。正义自会得到声张，我们绝不接受任何人的胁迫！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爸爸，你在说什么胁迫？”罗莎不解地看着宋查理，她知道他肯定是误会了什么，连忙将对美龄说过的那番理由和他解释起来。
　　“所以就因为这样一个梦境，你就把自己嫁啦？！”宋查理怒极反笑，他实在忍不住滔天的怒火，大声呵斥道：“上帝啊！这是多么可笑的理由！你是把我当傻子吗？”
　　“爸爸，我说的是真的呀！我去年就有在信里和你提过浦东的发展，对不对？那时我还不认识孙博士呢，我嫁给他的理由是，我们是相爱的，……”
　　“闭嘴！浦东发展那是大势所趋！小小年纪，你懂什么是爱？！我不要再听你胡扯！”
　　宋查理喝住罗莎，他不想听她的解释，转过身向先生走去。罗莎委屈地撇了撇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她对着先生摇了摇头，示意宋查理并不相信她的说辞。
　　先生放下手中的文件，站起身扶着宋查理坐下，又倒了一杯茶，将茶杯放到他身前，轻声说：“查理，您远道而来，先坐下喝口茶吧。”
　　宋查理坐下后，他看着身前的茶杯，强自平复了一下心绪，沉声道：“孙博士，记得我们是在十六年前认识的吧，那时你、我和皓东，我们三人日夜相谈，谈国家、谈理想，多么快乐呀！”
　　说完这番话，宋查理和先生脸上都露出了怀念难过的神色，宋查理又话锋一转，道：“孙博士，我们是朋友吧？”
　　先生并没有接他话题，反而顾左右而言他，道：“爸爸，我正好有一个开工厂的计划要找你，计划书我已经写了，其中工厂的机械需要你的帮忙，你帮我看一下吧。”
　　宋查理愤怒地喘了一口粗气，“爸爸”这个词好像在扎他的心脏上一样，终于让他破功，怒道：“我只问你，我们是不是朋友？”
　　先生正襟危坐,他微垂着头,摆出一副恭谨的姿态，点点头答道：“是的，我们是朋友。”
　　“那你现在叫我什么？！我们是朋友，是兄弟！罗莎是我的女儿，你的侄女！”
　　“罗莎是我的妻子！”先生本已做好了任宋查理打骂的准备，但身份问题他必须要分辨清楚，他说完这句，任宋查理怎样骂他，都微垂着眼皮，静坐不语。
　　“孙逸仙！”
　　瞧着先生那副忏悔似的表情，实际却是油盐不进。宋查理心中怒火如风暴般席卷，他涨红着脸，在小桌上猛捶一拳，又对着先生大声数落起来。
　　这“砰”的一声，倒把罗莎吓了一大跳，在旁边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有心想要劝一劝他，却又被先生的眼神止住。
　　罗莎站在一旁，她紧抿着唇，双手使劲的绞着手帕，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转身打开行李箱，从里面取出一份包好的文书，递给正如同一只愤怒的公牛一般盯着先生的宋查理，哽咽道：“爸爸，这是我的结婚登记书，你看，上面有法官先生的签名。”
　　宋查理实际已经见过他们的登记了，他在听美龄说罗莎在市政厅登记结婚了以后，就立马赶到了市政厅。宋查理在那里查询到罗莎的登记记录后，马上又向法官请求取消婚约，因为罗莎没有成年，这桩婚事也没有得到他这个父亲的同意。
　　那位严肃的法官先生在听了他的理由后，只能遗憾的告诉他：“宋先生，美国其他州的法律我管不着，起码在我们佐治亚州，女孩子在年满16岁以后，就可以不用经过父亲的同意，自由地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了。这桩婚事是合法的！”
　　“这狗屎一样的法律！狗屎的自由！狗屎！……”
　　宋查理一生中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说过那么多的粗鲁话，也从不曾那样的憎恶“自由”这个词。
　　罗莎双目含泪，祈求的看着宋查理，希望能够同意自己的婚事。
　　宋查理放下登记书，并不理会罗莎，他严厉的说道：“在我们这样的基督教家庭，是不能和一个有夫之妇结婚的，更不能不经过父亲的同意！”
　　在中国可以合法纳妾的大环境下，他也认为男人风流一点不算罪过，可这个风流的男人要做自己的女婿，女儿做别人的妾，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爸爸，我...”
　　他止住欲说话的罗莎，又狠下心说道：“我宁愿你死掉埋葬，也不会同意你给别人做妾的！”
　　“爸爸……”
　　她用力地捂着嘴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这样的话，已经是她第二次听到了，罗莎痛苦地想到，难过得浑身都微微地颤抖起来。
　　“爸爸，我是自由的，我在和罗莎结婚以前，就已经和老家的妻子离婚了。”先生皱了皱眉头,伸手将她的手拉过,握在手心里，郑重地说：“罗莎是我妻子，我唯一的妻子！”
　　“哈！自由？”
　　宋查理盯着他们紧握的双手，讽刺地一笑，他已经想象得到，女儿将会受到怎样的责难了。他不同意这桩婚事，除了年纪辈分的差异以外，先生革命党领袖的身份，也将会给他正在朝廷做官的亲戚们带来灭顶之灾的，自己一家逃亡也就罢了，反正他早就做好准备，但他却不能不顾虑那些亲戚朋友。
　　“既然你可以离婚一次，那么你就可以离婚第二次！”说完，宋查理好似被启发了一样，挥手分开他们，拉着罗莎手腕就准备离开。
　　“爸爸！”
　　“什么？！”
　　先生听到“第二次离婚”本是极为愤怒，此时见宋查理拉着罗莎就要走，他心里吃了一惊，连忙拦住宋查理，问道：“爸爸，你要干什么？”
　　“我自然是带她去市政厅和你离婚了！”
　　罗莎在后面不敢置信地看着宋查理，她不敢相信作为基督徒的爸爸会说出要她离婚的话，竟一时愣住，被他拖着走到门口。
　　先生心中惊怒交加，他连忙追上去，一把挡住了门，一边想要将宋查理握着罗莎的手拉开，“爸爸，……”
　　他见宋查理的眉毛又立起来了，只得改口道：“查理，有话好好说，你先把手放开，咱们坐下来把事情说清楚。”
　　宋查理却是不再理先生，他下意识地抓紧罗莎，对她说：“罗莎，听爸爸的话，……”
　　“不！爸爸，我是自愿和他结婚的。爸爸，你怎么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虽然你也一样很生气，可你…啊！”
　　罗莎痛叫一声，宋查理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愤怒地打断她，“罗莎，你把梦境当现实，这也实在太荒谬了！这样可怕的错误，你难道没有认识到吗？”
　　“查理，你快放手，你把她捏痛了！”先生见罗莎伤心地流着泪喊痛,他心疼地扶住她，沉声道：“查理，难道她不是你的女儿吗？快放手！”
　　罗莎只觉得宋查理的大手，好似一把铁钳子夹着她的手腕，火辣辣地痛。她此刻只觉脑袋一阵阵嗡嗡作响,父亲和丈夫你来我往的争执声,仿若利刃般一下下砍在她的心头。这是她最不愿见的场景，罗莎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嘤咛一声，就软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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