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

　　“他们都举手了？”黑暗中，轻声发问的欧阳根本看不清温柔的表情，但他感受得到她眼角的酸涩与嘴角的颤抖。

　　从咖啡馆回来后，温柔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她抗拒欧阳的关怀，不肯与他进行任何交流，直到心急如焚的他一脚踢开房门，把毫无知觉的她强拥入怀中。

　　温柔挣扎了许久后，终于彻底投降。在欧阳的怀抱中，她就像寻求依靠的小孩子。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对欧阳低声讲述，讲述那些早已遗失的过往。欧阳静静地听着，直到温柔回忆起温家的分家宴。

　　“没有区别，举不举都没区别。”温柔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好像她已经睡着了。

　　“温成易也举手了吗？”欧阳只觉得胸腔发闷，他不知道温柔和温立言是怎么熬过那段艰难岁月的，结局却显而易见。

　　温柔没有回答欧阳的问题，她停顿片刻后，将欧阳的衬衫抓得更紧，“从那之后，我就没看过立言笑，不过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爸的病情终于稳定住了，他醒过来了，但时间很短，他让立言听大伯的，什么都听，也让立言照顾好我。”

　　欧阳心内叹息，他轻轻抚着温柔的长发，“小柔，都过去了，别想了。”

　　“若是没有大伯，爸根本支撑不了那么久，所以立言什么都听大伯的，唯有立功那件事没听。”

　　难道温柔真的记起一切了吗？欧阳的心跳蓦然加速，他就快触到所有的真相了吗？

　　“小柔，立功他……”

　　“立功在高二的时候，被选上了飞行员，太难得了，但是他放弃了。”

　　“他为什么要放弃？”欧阳简直有些痛恨自己的声音，但他必须问下去。

　　“我不知道。”温柔的手越来越用力，欧阳几乎能触碰到她血液中流淌的恐惧。

　　真的不知道吗？或许只是不愿想起。

　　在温家老宅卖出一个多月、温成易与温成乐去了外地大学报道后，年迈的温金玉在午歇时消无声息地走了，非常突然，但十分安详。

　　第一个发现的温成诗跪在躺椅旁痛哭不止，直至失去知觉。

　　也是在那一天，温柔知道温家的天真的塌了。这么多年，温金玉就是温家老宅的魂。老宅如今魂飞魄散，一下就衰败下来，再也不复往日的气象。

　　不知买家是体谅他们的悲痛，还是出于忌讳，总之没有逼他们马上搬家，所以，温家人包括立言和温柔，仍在其中居住了许久。

　　在确定了宅子的归属后，温金玉就把家产进行了公平分割，立言得到属于父亲温成礼的那一份。与此同时，温成礼所有的医药费也确定了由温成书全权负责。

　　分家宴的尾声，略显疲劳的温金玉终是把目光转移到了心情复杂的温柔身上，“小柔，你在温家这么多年，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亲孙女。成礼和你母亲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今天我也当着所有的人的面，再问你一句，你姓什么？”

　　温柔努力了许久，终于控制住了颤抖不止的双唇，“爷爷，我姓温，一辈子都姓温。”

　　“好！你们也都听到了，从此小柔就是温家人，与立德立功立言一样，都是我的孙子，这里就是她的家，谁也不许撵她走。”

　　“爸，我不同意！”温成诗一如既往地率先发难，她狠盯着温柔，似乎想用目光将温柔杀死。

　　“成诗，你何必为难一个孩子？”温金玉完全没预料到一向孝顺的温成诗会在这件事上态度如此坚决，表情分外惊愕。

　　“爸，我眼里从来容不下沙子，无论她说自己姓什么，都不是我们温家的孩子，人心隔肚皮，只怕她和她妈一样，将来都是属白眼狼的。”

　　“大姑……”此前一直低头不语的立言突然抬起头来，他眼睛血红，刚想说下去，却被温柔扯住胳膊，她用力摇头，示意他不要违抗大人。

　　“成诗，这件事就听爸的，小柔从今天起就是温家的孩子。立功、立德你们也听好了，以后谁再敢欺负温柔，我就打断他的腿！”温成书不怒自威地说完，就从桌旁站起，“立言，现在也很晚了，你们别回医院了，回房去睡，以后也不用天天跑医院，你们毕竟还要上学。”说罢，就独自回房去了。

　　罗晴见此，连忙冲立德和立功使了一下眼色，母子三人也匆匆走了。

　　温成易和温成乐似乎还想对温金玉说些什么，温金玉却轻轻一挥手，他们俩就不再说话，转而也离开了。

　　最后，正堂就只剩下温金玉、温成诗，以及温柔和温立言。

　　“立言，我知道你心里有气，都说出来吧。”

　　立言得到祖父贴心的关怀，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头看向温柔，低声道，“小柔，你先回去睡吧。”

　　温柔经过一晚上的精神高压，早已疲惫不堪，她颤颤地向温金玉和温成书点过头后，就缓缓地向阔别已久、漆黑一片的家中走去。

　　如果她不那么任性，是不是母亲就不会狠心离开继父，继父也不会病倒？温家老宅就不会被卖，温家也不会四分五裂？惶恐不安的她完全得不到答案，心头积压的愁苦却越来越多。

　　末了，她将脸埋入枕头中，哭得压抑无声，直到沉沉睡去。睡梦中，不知是谁走到了她的床边，握住她的手，一直默默流泪。她真想替他拭去所有的悲伤，但他却在她抬手的一瞬，伏在她身上颤抖不止，她的衣服皆被他的泪水打湿。

　　“立言，别哭，我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她紧紧抱着他，坚定不移地说着“梦话”。

　　温金玉过世后，温家真的彻底散了。温成易与温成乐自此之后，寒暑假都不怎么回家，自立门户。温成书一家也搬出了老宅，唯独温成诗没走，因为她也实在无处可去，于是偌大的温家老宅就只剩下温立言、温柔和温成诗三个人。

　　温成诗素来对立言很是照顾，在温成礼病后更是如此，唯独对温柔仍是一成不变地恶劣，但温柔再也不在乎自己所受的冷遇。她心中只有一个期望，就是父亲快点好起来，母亲早日归家。

　　转眼一年过去，温柔与立言似乎都习惯了学校、医院、温家三点一线的生活，唯独令他们困惑的，就是老宅的买家始终没有正式露面，也没有提出让他们搬家。

　　在此期间，温柔私下见过简茹几次，简茹每次皆苦口婆心地劝温柔离开温家，但是没有一次成功，母女俩都试图说服对方，但结局无外乎不欢而散。

　　进入高二，立言的功课越发繁重，有时放学很晚。提前放学的温柔就坐在教室里等，多晚都等。立言知道她不愿独自面对阴阳怪气的温成诗，从中做过许多调解，但皆成效不大。

　　这天晚上，他照常骑车载她回家，却在大门口听到了温成诗少有的畅快的笑声。

　　倍感诧异的兄妹俩面面相觑时，一个清脆的男声响起：“大姑，听说全省就我一个人选上了，你说我棒不棒。”

　　“棒，我的立功怎么会不棒呢？”温成诗开怀的同时，宠溺地抚摸着立功的头发，“你今晚就别回家了，大姑去给你拿好吃的。”

　　“好！”温立功笑着点头，待温成诗走远后，方才侧过头来直视目瞪口呆的温柔和波澜不惊的温立言。

　　“立言，我不是早和你说了吗，我今天来看大姑，你怎么一句话也没透露？就连我选上飞行员也没告诉她？”

　　温立功被选上飞行员的事，早就在长安中学传开了，因为飞行员对身体素质要求极高，近乎万里挑一，入选难度极高，所以温立功能拥有遨游碧空的机会，诚是一件喜事。但是，机遇与危险同在，而且以他的家境，他也未必真想去吃那份苦。

　　但奇怪的是，温立功偏似着了魔，听说选拔飞行员的消息后，就瞒着家里报了名，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直至通过最后的选拔。

　　立言想至此，微笑道：“你还没敢和大伯汇报吧？总之也去不成，所以告诉大姑也是白欢喜。”

　　立功原本还略显得意，但在听到立言的话后，就收敛了笑容，他又漫不经心地瞥了温柔一眼，虽然只是一眼，却令温柔不寒而栗。

　　温柔也说不出为什么，自打温立功在她偷偷潜回温家那晚莫名其妙地现身后，她就对他怀着很强的戒备之心。

　　而他看向她的目光中，也总是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恨意。或许有些人，生来就是仇家，永远达不成谅解。

　　“没错，哥就是玩玩，不像有的人，即使报了名，也还是选不上。”温立功戏谑地说完，就站了起来，不出所料，温柔听后一脸震惊。

　　“立言，看来你没告诉温柔，你也报了名。怎么着，怕你妹妹舍不得你，哭着喊着不让你去？”

　　立言本还想说什么，却未想身旁的温柔径直走回了东院。他转头看向她，唤了数声，她都没有像往日那般微笑着回头应他。

　　那天晚上，温柔没有吃饭，闷头就睡。半夜饿醒了，她惺忪着睡眼晃到了厨房，摸黑找吃的。

　　在黯淡的星光的帮助下，她找到了几个冷馒头和一瓶辣椒酱。一口馒头就一口辣椒酱，未等一个馒头吃完，她就痛倒在地。

　　恍惚中，她痛得直哼哼，直到有人把她从地上搀了起来，“你这么折磨自己，就是想让他心疼，有意义吗？”

　　温柔咬紧牙关，不用想她也知道这阴阳怪气的声音的主人是谁，她一手挣开了他，倔强地向东院走去。

　　“温柔，只要我放弃，立言就能选上。你想我放弃吗？”

　　耳畔的质问声深深刺痛了她，比辣椒酱还可恨。

　　视线模糊中，她竟然听到了他们不经意的对话——

　　“哥，你有什么梦想？”

　　“上大学，挣大钱，治好爸的病，供你上大学。”

　　“不，梦想是属于你自己的。”

　　“这就是我的梦想。”

　　“这也是我的梦想，那我们的梦想实现之后呢？”

　　“我想飞，在一碧如洗的天空翱翔，达到人生最美好的境界，因为从天上看，地上的一切都是渺小的，也是不值一提的。”

　　犹豫良久后，温柔终于回过头直视温立功，“你真的愿意放弃？”

　　温立功深吸一口气后，一步走到温柔面前，他出其不意地捏住了她的下巴，用拇指飞快地抹掉了她唇边残留的辣椒酱，“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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