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杳杳西风老

　　天黑下，起了大风，紧接着雨点就砸了下来。

　　出了东廉门，李承光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昏暗烛火下，被女子仔细护着的水晶瓶中插放着那枝已有凋零迹象的景荣辛夷。

　　“还有两个月就十五年了……”

　　闻声，女子略微抬眼，发现李承光一直盯着自己双臂间的花枝，便挪动双腿，将水晶瓶奉至李承光面前，低眉询问：“殿下，今年是否照旧将花儿送去司苑监府上？”

　　李承光伫倚凭几，指尖扶弄着蔫了的花瓣，思索良久。

　　“缟素哗鸣，殷红斑斑……”隔了许久才开口，想起过去种种，万般思绪都似落在了雨声里，夹杂在话语里直白的忧虑，随颤动的嘴唇经历愤慨后，成了哽咽难言的凄怆，李承光将花瓶单手握在手中，冷眸灼灼，“晞凤若在，这殷红花色过些年也能开到六月了！”

　　风从窗外吹来，花枝随风而动，摇摇欲坠。

　　城弥冬眼里的花红颜色摇摇晃晃，恍眼间，那抹颜色似是从李承光胸膛中喷涌，白发与赤红交错，竟无端生出惧意。

　　秦王缅怀他，本是平常，但……

　　衣袖下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想到李承光情绪变化的缘由后，她俯首贴地，说道：“惶请殿下保重身体，勿伤怀。妘王殿下尚有后人，假以时日，定会让景荣花开到六月。”

　　“冬儿。”

　　李承光的情绪转变极快，脸上不见一丝悲伤，淡然如云，顺手将花瓶轻轻抛起，城弥冬抬眼瞬间，她的双手同步将花瓶牢牢接住，习以为常的再次低眉回道：“下官在。”

　　“本王不在京中的这段日子，代本王处理好司苑监的身后事。”

　　“下官明白。”城弥冬神色未变，心中的激动早就被熟练压下——她一直在等这句话。

　　察言观色是自幼练就的本事，获悉她的心事轻而易举，虽然不忍心打扰她好的心情，但是还有未交代清楚的话，李承光也只能做一回坏人，开口打断了她的喜悦：“另外——”

　　跟随李承光多年的城弥冬机警非常，下意识紧绷了表情，恭敬答道：“殿下请说。”

　　侧目打量着静如凝冰的城弥冬，李承光眼中流露了一抹不舍，他不由自主的柔软了声音：“事情完毕后，该去凉汝郡王府上做事了。”

　　“下官遵命。”

　　城弥冬回答的语气依旧冷淡，可李承光听出了不寻常，便说道：“有疑问。”

　　不意外李承光能准确知晓自己的想法，毕竟从以前开始就瞒不了他任何事，得他同意，城弥冬便自觉问道：“下官不明白殿下为何此时同意了凉汝王妃所求？”

　　“呵呵，”李承光笑着叹了口气，偏过头，看着格窗外的雨幕，心事重重地说道：“异象多变，天人降世，安西节度使继位人平安降生，司天监的预测难得准了一回。”

　　短暂思索，城弥冬面上波澜不惊，未曾回话。

　　李承光继续说道：“她是个狠心人，但到底是唯一的女儿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总归是哀痛欲绝的。前日去凉汝郡王府，她神情恍惚，要静养休息，等冬儿忙完司苑监的后事，估摸着她也能好些，教冬儿去，是随了她的愿，也是替本王澄清。”

　　越说越难懂了，城弥冬正思索最后的话是何含义，灯火明晃，雨雾朦胧，眼中种种皆虚幻，李承光想起她曾说过的话，突然冷笑道：“呵呵，冬儿或许不知凉汝王妃在妘王和还南王的事上，对本王有偏见。”

　　有时能听到秦王愿意多说的解释也算是幸运，但是他谈到还南王，与谈到妘王是截然不同的结果。城弥冬知晓要终止对话了，两目低垂的她不再多问，放稳花瓶，拱手道：“下官明白。”

　　既然明白，李承光也没有兴趣多说，之后应城弥冬的要求，本来要送她回墨桑坊的成国公府的马车，调头去了子真坊的司苑监府。

　　李承光透过硃红纱窗目送城弥冬进府，最后目光死死盯着司苑监府敞开的大门，直到宵禁鼓声敲到最后一刻才下令回府。

　　更换衣装，连夜出城，蹄声飞驰，一身风雨与疲累都不能让李承光忘却在司苑监府前想起的人。

　　因为忘不掉，李承光便越想要早一点见到李承霖。

　　李承霂特意挑选景荣殿设宴是因为妘王李仪星。

　　有关妘王的事，是少有的能够让李承霂在李承光这占上风的事。

　　自妘王失踪后，每一年景荣花开时都会被李承霂以各种借口请入宫，每一次都是在景荣殿。李承光深知李承霂的怀疑理由充分，可是李承光难以自辩，因为他也不知道李仪星去了哪里，而且他无法解释李仪星失踪后妘王府里那个长得和李仪星一模一样的人是谁。

　　他或许长得像晞凤，哪怕身上连伤疤旧痕都一样，哪怕他还是和晞凤一样忠心自己，可李承光知道他不是晞凤。

　　那日，心中出现异样痛苦时，晞凤就死了，心死了，人也死了。

　　妘王李仪星死了。

　　当年有此种想法的人除了自己，仅有李承霖一人。

　　不过几年时间，李承霂也终于肯相信李仪星过世一事了，他赐名那个与晞凤有同一张脸的少年——诒平。

　　可以看出李承霂心中还是抱有一丝幻想，甚至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安排了身世，让他成了顼可俶的孙儿、胥傲真的表弟，拥有可以继续留在李承光身边的身份。

　　李承光对此举爱恨难言，直到后来某日李承霖头一回念起了李承光多年未用过的字。

　　“诒平算什么名字，舒安顺口又好听，晞凤兄长那般的人是不会留遗憾的，也不会多想自我，他只会希望兄长人如其名，柔弱以静，舒安以定。”

　　李承霖给他赐名的用意到底如何李承光心知肚明，但还是默许了李承霖的话，因为哪怕是李承光也不得不承认李承霖的话有道理。而且李承光有诸多疑问未解，至少他一直相信此人与李仪星肯定有某种关系，不然怎么凭空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呢？

　　抱着如此想法，李承光对顼舒安的存在少了抵触，开始尝试将李仪星的豁达态度与自己顺势而为的做事方法结合。

　　本来是为了确定今后的处事之道，谁知走向出了差错，两种截然相反的脾性纠绕相峙的结果是秦王乖僻的性子越发极端。

　　妘王在世时还能从他口中得知秦王古怪言行的本意，他一不在了，秦王的古怪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人能懂，而那几人又不可能与妘王相比，他们说不出来多嘴的话，也不敢说。

　　对此李承霖开心的要死，他巴不得人人皆知还南王与秦王关系恶劣。

　　不过，有时李承霖也会有些怀念李仪星。

　　李仪星虽然是李承光的狗腿子，但是说真心话，他却是会让李承霖羡慕的人。

　　当然李承光早就察觉到李承霖对待李仪星的态度与对待自己是天地之别，他不会去找李仪星的麻烦，他会做的是让李承霖事事不痛快。

　　一直认为以李承霖的苦痛为乐该持续到老才对，好像也没有几年，他忽然就长大了。

　　李承霖学会了隐藏真实想法，能把谎言说得和真话一般，能熟练的惹恼李承光，也能用最快的方法哄好李承光。

　　李承霖学得再精明都骗不了李承光。

　　因为李承光比谁都清楚李承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得知李承霖将要选幽州作为封地，李承光就知道他迟早有一日会离开长安。

　　放他走，少则几个月，多则数年，应该不会多想念。

　　应该，应该……

　　赴宴那日夜深时，得顼舒安的飞书，李承光获悉李承霖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仅带了卻裁烟与李奇苒二人便连夜离开了长安。

　　昼夜不停，快马加鞭，用了两日赶到了鸣荆的梧桐渡。

　　李承光用行动证明还是放不下。

　　用来取乐的人的那么多，小疯子是最容易脱身的，也是最不容易脱身的。

　　就不该顺着小疯子，谁知有一日深陷其中的会是自己？

　　李承光反思的同时已经到了梧桐渡的馆驿。

　　手下人刚刚说完秦王来了，北野谨言的面色瞬间凝重，为李承霖擦洗身子的他还未有所反应，李承光的声音已经先人一步出现。

　　“让他们先走，需不着如此多的亲卫留下，裁烟把药拿去煎了，奇苒——”

　　隔断的纱幔从中间分开，看到北野谨言正用湿软帕子擦拭李承霖双腿，李承光一时间止住了话语。

　　北野谨言立即拱手行礼：“见过秦王。”

　　大步走至榻前，看了个大概，最后目光落在李承霖枯骨般的腿上，李承光哽咽了，手有些发抖的往前，突然又顿在空中，问道：“擦完了？”

　　“回禀秦王，还有上半身未擦拭。”

　　“继续罢……”李承光直起身，往一边让了让，不忍多看的他继而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很快便放了心，顼舒安同行，他的安排挑不出来毛病。

　　随后，李承光动手将被汗水与雨水浸湿的外衣脱下，光着上半身去沐浴了。

　　等到他回来，一干人等还在屋里候着。

　　连日不休，李承光沐浴后也有了困意，轻手轻脚的坐在榻边，仔细端量着瘦得不成人形的李承霖，俯身在鬓角落在一吻，当他轻轻掀起李承霖身上的被衾准备躺下去时，背后传来了值得他再次反思的制止。

　　“还请秦王顾惜小殿下的身子！”

　　北野谨言略带怒气的话听得李承光很不是滋味，怀里的人皮包着骨头，虚弱到李承光都不敢有大动作，还怎么有心思做别的？

　　从前是有过趁李承霖病了去找他的事，但是他北野谨言算什么东西？也敢多言多语。

　　李承光本来想惩治北野谨言，结果忽然感觉到了怀中人有了心跳，高兴的脸都笑歪了。

　　“霖儿的一切都是本王的。”

　　说着，将李承霖抱得更紧了，胸膛紧贴他的后背，感受着从安眠中慢慢苏醒的生机，李承光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本王比你更希望霖儿活下去。”

　　听到这番话，北野谨言才后怕起来，紧绷几个月的神经在方才失了分寸，怎么忘了回长安就是为了让秦王救李承霖？

　　还等着领罚，谁知没一会儿，就听到榻上传来了规律且平稳的声音。

　　知道李承光睡着了的北野谨言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为他们再添了一条更大的绵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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