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兮

　　对于搴枝而言，赵晟成为太子之后的日子乏善可陈。赵晟每日读书，吃饭，处理政务，不忙的时候就会带赵存溜出宫去玩。

　　赵存的生母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宫女，一次巧合，和当今圣上在御花园偶遇，一月后便有了赵存。宫中一向母凭子贵，他的生母诞下赵存之日，被册封为丽妃。

　　按理来说，纵然丽妃出身不好，但毕竟诞了位龙子，陛下的后宫里就那么几位，根本作不出什么风浪来，料来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儿去。

　　但丽妃的日子过得不好。

　　丽妃偶遇圣上那日，本不当值，但她当值那日要来葵水，便同一位名为采薇的宫女换了日子，免得届时污了贵人们的眼。宫女之间调换轮值本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坏在那日圣上心血来潮，去了御花园。她本无心插柳，却得了天大的果，采薇与她交好，可待她成了丽妃，采薇对她便只剩妒忌。采薇四处散播谣言，说丽妃水性杨花，平素见太监都要抛个媚眼，还说她心思深沉，掐准了圣上要去御花园，故意偶遇，连受孕的时机都掐得精准，摆明了要吃圣上一道。

　　身在后宫，流言比刀子更可怕，更可怕的是丽妃生性怯懦，不善言辞，眼瞧着流言越传越凶，只会躲在屋子里哭。圣上对她本就无甚感情，只因她怀了龙子，才肯给这样的名分，平素很少来看她。丽妃不得宠，更使得宫人们肆无忌惮，丽妃分明是主子，平素却要看奴才的脸色。

　　怀胎三月时，丽妃孕吐得厉害，采薇指使宫人给她喂冷水，当天就见了红。见红不是小事，皇后亲临，守了丽妃一日一夜，才保住了腹中的孩子。

　　皇后当晚处死了采薇和一众相干宫人，此后皇后常常来探望丽妃，渐渐的，便无人敢轻怠丽妃了。

　　皇后待她太好，丽妃诚惶诚恐，问皇后为何这般，皇后看着丽妃隆起的小腹，笑意温柔，笑着笑着，却红了眼眶。

　　皇后说：“晟儿身子不好，本宫想给他积些福报，只盼他能身子康健，喜乐无忧。”

　　又叹道：“太子本性不坏，却少了些容人的肚量，本宫只想晟儿将来做个富贵闲王，却忧心天不遂人愿，护不住他。本宫知你心肠柔善，如今待你好，也是想待这孩子长大了，能护着晟儿。”

　　最后说：“本宫身为皇后，这天底下的孩子，便都是本宫的孩子，可晟儿……终究是不同的。”

　　这本是一个母亲再平凡不过的祈愿，老天却偏要作对。

　　三殿下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原本还有些好光景，自丽妃怀了孩子，便再也不能起身了。

　　陛下在四海重金求医，一位位神医过来，一副副汤药下去，三殿下的病情却不见好转。一日，一位瞎子揭了皇榜，入宫后不看脉，只说：“三殿下身上有龙运，虽多舛，可成龙。然西南角处有气候未成，二位命数相克，必有一损。三殿下身子不足，若一直养在宫中，待那位瓜熟蒂落，莫言成龙，只怕一载也难活。”

　　说罢，也不要赏赐，起身，掸了掸袖子，拄着拐，慢悠悠地走了。

　　可巧，丽妃所在的宫殿，正在西南角。

　　按那神棍的话来说，三殿下病情加重，是因为丽妃怀了龙子，若想活命，最好把丽妃还未出生的孩子打掉。可丽妃临盆在即，只因一个来历不明的神棍一句含糊其辞的话就要了另一位龙子的命，实在不像话。因此，丽妃仍是顺利地诞下了龙子。

　　那孩子哭声嘹亮，是个身子康健的小皇子，取名为存。

　　存者，生也。

　　赵存诞生在清晨。仿佛冥冥之中注定般，在他呱呱落地的一刹那，三殿下气闭病危。京城苦寒，两月之后，三殿下被特封为临松王，前往凤阳行宫养病。

　　皇上和皇后再没来看过丽妃和赵存一眼。

　　失了皇后的庇护，又不得圣心，丽妃和赵存的日子又艰难了起来，好在当初皇后换上的一批宫人都是踏实做事的，日子虽不如以往宽裕，倒也能过下去。

　　赵存两岁那年的冬月发了一场高烧，太医开的方子不好用，高烧迟迟不退。丽妃不得宠，请不动更好的太医，赵存烧得身子抽搐，眼瞧着不好了，丽妃实在没有法子，便亲自去找皇后。

　　可皇后不肯见她。

　　丽妃跪在皇后的殿门前面，同皇后身边的许嬷嬷哀求，求皇后见她一面。

　　许嬷嬷叹了口气：“丽妃娘娘，不是我们娘娘不见你。昨日，太子殿下派往江南的人回来了，三殿下……没了。”

　　丽妃怔然。

　　她消息闭塞，并不知情。

　　许嬷嬷带了哭腔：“娘娘听见消息，人就昏了，陛下一直在里头守着，今儿才好了些。不是老奴不帮您，这时候……哎！怎么能在娘娘面前提小殿下呢，那不是要娘娘的命那！”

　　丽妃喘着气，捉住许嬷嬷的衣摆，不让她走，眼底通红，带着几分疯狂的意味，说：“只要娘娘能救存儿一命，我……我不要存儿了！存儿身子好，年纪小不记事，我把存儿送给娘娘，以后存儿便是娘娘的亲出！嬷嬷，求求你，我求求你！存儿的病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许嬷嬷眼角的泪砸了下来，说： “娘娘，莫为难老奴了。三殿下打生下来起，便是陛下和娘娘的心尖尖，哪里是旁的皇子能替代的呢……三殿下身子不好，去江南前，一直养在娘娘身边，陛下和娘娘只想好好疼他，心里头的情分十足十的搁在了三殿下身上……您这话，可万万不能提呀！”

　　又叹道：“都说天家无情，三殿下虽短寿，却盛了这天底下顶重的情分。三殿下……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许嬷嬷再不多言，挣开丽妃的手，抹着眼角回去了。

　　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并不能做到总是理智清醒，哪怕是皇后也不能免俗。总要去恨些什么，不放过一些人，才能放过自己。

　　当初神棍的话使皇后怨恨丽妃和赵存，认为是赵存害死了赵晟，因此不肯再庇护丽妃女子。

　　丽妃一直在门口跪着，怎么都劝不走，夜幕降临时，她恍惚间觉得自己要死了，可想到赵存还在等她，她又觉得自己不能死，便跌跌撞撞地回宫，看见赵存躺在床上，呼吸绵长，烧竟是自己退了。

　　丽妃披着一身冰雪，跌坐在床边，又哭又笑。

　　那场烧没能要了赵存的命，却把他烧成了一个痴儿，整日只会咿咿呀呀，个头倒是不小，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赵存没有朋友，陛下最多送来些补品，并不来见他，宫中的人大都欺负他，只有丽妃肯疼他。

　　第一次有人找他玩，是在他十三岁那年。

　　早春的时节，风已是暖的了，他跑到宫墙旁捉蝴蝶，觉得头顶上有动静，他抬起头，看到墙外刚抽芽的柳树上趴着一个人。

　　那人年纪不大，双颊带着婴儿肥，更加显小，长得好看，穿着绯红的长衫，身披银丝勾线的狐裘，十分神气。

　　想来是哪位贵人家的小公子，随父母入宫，待得闷了，跑出来透透气。

　　赵存不理他，蹲在地上，苦恼地抓了抓头。只一个走神的功夫，刚刚看到的蝴蝶就飞走了。

　　他抓了一个时辰，那小公子便看了他一个时辰，也不说话，只是在他偶尔出丑的时候，很轻很轻地笑上一声。

　　赵存认为这是嘲笑，但毕竟没有嫌恶的成分，便由他去了。

　　赵存以为和那位小公子只是萍水相逢，不会再有交集，但事实上，自那之后，他便常常能见到那个好看的公子。

　　那公子总是不说话，只是笑着看他，眼睛很亮很亮，像太阳，于是赵存偷偷地给他取了一个外号：阳阳。

　　他和阳阳似乎有一种默契。

　　他是个痴儿，旁人见他大都嫌恶，因此他也嫌恶旁人。阳阳总是和他保持一段恰好的距离，既不过分疏远，又不会近得让他心烦。

　　一日，他出去捉蛐蛐儿，好半天才捉到，却被蛐蛐儿给跑了，第二天，他发现在昨天捉蛐蛐儿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木笼子。他走过去，看见一只蛐蛐儿被红线绑在一根细木杆上，木杆上有一个小小的、帕子做的旗子，蛐蛐笼罩在小旗子的光辉下，耀武扬威地看着他。

　　赵存觉得有趣，笑出了鼻涕泡儿，拿起木笼，雄赳赳地走到阳阳面前，把木笼搁在他手上，说：“啊，啊。”

　　从此，阳阳成了他的玩伴。

　　阳阳并不是每天都来，来了，便给他带些好吃的糕点，待彻底熟悉起来了，还会带他去宫中其他地方转转，教他一些新奇的玩意儿。

　　母妃知道有人肯陪他玩，很高兴，会挣扎着起身，去厨房做些吃食，让他带给阳阳。阳阳也高兴，给母妃请太医看病，还送了母妃好些名贵的药材和补品，母妃有药养着，身子便好了些，还会拉着他的手，说今年冬天，娘陪你出去堆雪人。

　　入冬时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天冷之后，阳阳便很少过来，他不高兴，好在母妃说话算话，陪他出去，他们一口气堆了三个雪人。

　　赵存指着最大的雪人：“母妃。”

　　又指着第二大的雪人：“阳阳。”

　　最后指着中间的小雪人：“存儿。”

　　母妃看着他笑，他也笑。

　　那时赵存是真的很高兴，可后来想起这件事，又觉得难过。如果母妃不撑着身子陪他出去堆雪人，就不会受寒，如果没有受寒，也许还能熬得过这个冬天。

　　他蜷在母妃的尸身旁边，一动也不动，直到听到宫人不知向谁唤了一声：“三殿下。”

　　他连忙跑到外面躲起来。他不要被别人看见。

　　他只穿着单衣，外面在下雪，很冷很冷，他发着抖，死死地咬住嘴唇。他听到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轻轻的咳嗽，大概是有人找过来了，并且病着。他想跑，但身子已经冻僵了，不听他的话，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近。

　　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一直在咳，赵存觉得声音耳熟，抬头看去，发现那病着的人竟是阳阳。

　　阳阳也在看他。

　　赵存一直没哭，可不知怎的，看到阳阳来了，就觉得，他还不算孤身一人。心里泛起的柔软使他眼眶发红，他抽噎着，直到阳阳蹲下身子，抱住了他，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可以在所有的人面前、所有的时刻做一个小傻子，可他没有办法在自己的母亲死去的时候继续做一个小傻子。

　　毕竟他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少年。

　　毕竟他并不是一个傻子。

　　如果一个不幸的人，拥有置你于死地的能力，那么你的幸运便是一种罪过。

　　丽妃在宫中无权无势，时时担心皇后会对赵存下手，便要他装作痴儿，求一条生路。后来皇后去世，陛下抱病，她听到了些流言，说三殿下不是病死的，是被太子派人暗杀掉的，又担心赵煜会迫害赵存，赵存便一直以痴儿示人。

　　他装了很多年，装得很好，除了母妃，没有其他人知道，可母妃不在了，他面对着唯一的玩伴，突然就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

　　阳阳的身子很单薄，怀抱也并不算温暖，但他却觉得被阳阳这样抱着，便不冷了。

　　他哭了很久，似乎把这些年的委屈和难过一并哭得干净，直到他可以重新变成一个小傻子，阳阳才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了自己的王府。

　　而直到这时，他才知道，阳阳叫做赵晟，是宫中的三殿下，是和他命数相克、“死而复生”的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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