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天色阴沉，混混沌沌的灰，绵柔的雪花片，似从头顶凭空而落，纷纷扬扬的，或落在衣衫上，或落在地面上，着物及化，很快地，地面就湿了，人的头顶和肩头也挂上了水珠。

　　东市市口，外围乌压压地挤满了人，人群中虽有交耳，却未发出半点声响，寂静阴沉，泱泱的黑眼珠子，俱都望向街尾的竞卖台。竞卖台上一共十一个人，有十个人被绑着，分成两排，跪在前面，还有一个人，被吊在台子后部的横架上，双手被分开绑着，脚拖在地上，显得四肢格外的长，上身的衣裳已被剥去，露出净白的躯体，在飞雪中，彻骨的刺眼。

　　执刑的官吏，将一份罪诏书读得朗朗上口，随雪筛落，直费了一炷香的时间，等到地上都有些泛白了，才施施然收起文书，一抬手，行刑。

　　“还敢逃？还敢贿赂我们大齐官员？”专门执刑罚的衙役走上台，下面的人窃窃私语起来，“狠狠地治，狠狠地打！”

　　“依我看，苍翼不叮无缝的蛋，那些个官也该抓起来，一起打！”

　　“就是！就是！”

　　十个衙役一一排开，皆都站在基乐奴身后，手执皮鞭，只听上官一声令下，十人手中的皮鞭就挥起来，啪地一齐响动，鞭声叠着鞭声，竟然跟炸雷一般，鞭声未落，跟着响起啊啊几声尖叫，惊得下面闲话看热闹的人都是一愣，接着，噼里啪啦的鞭子声，此起彼伏，惨痛的嚎叫声也是一浪高过一浪，越到后来，那抽着气的呻吟声，冲进耳膜里，也是带着阵阵的钝痛。

　　那些受刑的基乐人，有几个还是十来岁的孩子，细小的身子被抽的一颤一颤，几个是花白头发的老人，早已不耐受得瘫软在地，只在皮鞭触及身体时弹动一下，余下几个年轻的，嘶哑地嚎叫着，左右躲闪挣扎着，乱发错落，衣衫凌乱。

　　方才还说着刻薄话的看众，这个时候也都不吱声了，个别心慈眼软的，竟跟着呜呜哭起来，看着台上那些受刑的基乐人，肤白貌端，彬彬馥雅，芊芊弱质中又包裹着一股傲骨嶙嶙地气息，不禁也在心底感叹一句，物华天宝，钟灵慧秀，奈何生作基乐人？

　　芳薇坐在马车上，一手扶着车框，一手紧紧握着，指甲陷进手掌的肉里，一点也没觉得疼痛，反倒是看着台子上受刑的人，还有那个等着受刑的人，心里一阵一阵震颤。

　　鞭刑两百，几个年纪大的基乐奴，早已承受不住，行刑完毕，衙役们上来，查看一番，有气的拉到囚车里，没有气的，拖到另一边的板车上，叠在一起，拉到郊外去。

　　索南被连着架子一齐移到台子中央，他一声不吭，只是将视线从板车上转回来，头上的金箍已经去掉，短短的头发倒也不见凌乱，只是脸色是冷冷的白，往日光洁的下颌也泛着青青胡茬，嘴唇更是冻得没有一点血色，眸光中却并没多少波澜，一如古井，平静幽深，定定地看着远方，不知看到怎样的情景。

　　衙役们都一一下去，上来一个髯须莽汉，赤膊上阵，手臂连着手掌缠着大灰布条，握着一根三尺长的硬鞭，鞭子是比拇指粗许的圆柱，上面有螺旋状的齿，周身泛着冷铁的银光，被雪水浸湿，愈加明锐犀利。

　　芳薇目光一刺，猛地跪起身来，一股热气涌上喉咙，烧地她嗓子眼火辣辣地疼。

　　“居然是硬鞭！”司徒宏光坐在马车另一边，担忧地开口。

　　芳薇咬着唇，接不上一句话，只得死死握着手掌，任由指甲陷进肉里，似乎只有让自己觉得痛了，才能控制住自己没有下马车去拉起他来。

　　经过刚才那一场刑法，看众们也没有看热闹地心情了，都屏息着，看着台上，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执令官木着脸，一声令下，莽汉冻得发紫的嘴唇一颤，大喝一声，马步扎开，双手高举硬鞭，刷地一下甩在索南英木赤裸的背脊上，叭地一声闷响，索南只是随着鞭子的力道往前荡了一些些，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叭，四下，叭，五下……叭，十下，叭，十一下……

　　芳薇撇开头，闭着眼，捂着嘴，可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心头火火燎燎地疼。车帘子被司徒宏光扯下来，耳边却还充斥着叭叭的响声，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芳薇感觉耳膜木木的，连呼吸都牵扯着心口钝钝的疼，只听扑地一声，似是倒地的声音，叭叭声随之消失，闭着的眼角处感觉一亮。

　　司徒宏光扯开帘子，开口，“硬鞭两百下，居然能一声不吭，还能自己撑起来，确是条汉子！”

　　几天前，芳薇寻求无门，最后找倒司徒宏光，说了许多好话，才得他勉强答应带她来看行刑。今日一早，芳薇借口学琴，到司徒宏光府上，又换了小厮的衣衫，跟着司徒宏光从后门坐车出发，到了东市市口。起先，司徒宏光想不明白芳薇如何会对索南投以青眼，可今日一看，果然有他可取之处。

　　从一个基乐奴，到玉麒麟，再到工部郎中，又回到基乐奴，这是怎样的起落，又是怎样的坚毅！可他到底只是玉麒麟，输在出身上，与芳薇差了一个国别种族的距离。不过，看他面对苦难的这份淡然，不卑不亢，若他不是基乐奴，只怕也不会磨练出这份坚心定力！

　　芳薇睁眼，看到绑着索南的绳索已经解开，他撑着手臂想要站起来，可是胳膊却一直痉挛着，趴在地上，旁边的台面上已经雪白，可他背上却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模糊成一片！

　　白的雪，红的血，白衬着红，雪映着血！

　　苍苍茫茫，却有如铁针刺目！

　　“呜——”芳薇张嘴，出口的却是一声呜咽，热泪瞬间滑落，不由自主地抖动着，心也跟着出了壳，整个人跟筛筛而落地雪花一般，晃晃荡荡地，总也落不到实处。

　　“好了！”司徒宏光叹息一声，说道，“叫你不要来看，你偏要来，这下看也看了，回去吧！”

　　“老先生，我——”芳薇抹了泪，看到台子前面的众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改而围着另外一边，那边是刚才被打的基乐奴，正在竞卖。两个衙役上台，将索南叉着拖了下去。

　　“他要被带去哪里？”

　　“那些个基乐奴没死就被发卖了！”司徒宏光说道，“玉麒麟，是不会发卖的，应该还是会送到司乐监去！”

　　这个芳薇也知道。那日，她甫一听说索南入狱，惊得手足无措，一直到回了自己家中，才慢慢缓过神来。她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想着去求达也法师想办法放了索南，还是去求舅舅薛治云，或者去找母亲，她一夜没睡，觉得没有一个法子能够行得通，悲观到不行。后来，她还是去找了薛廷筠，诓着他，弄明白事情原委，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大齐就是不信索南，可也离不开索南，至少在漕运工程结束之前，不会动他，所以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吏部拿行贿的由头抓他，为的还是给他一个下马威，想他说出工部漕运工程的实情，并趁机将工部换成他们信任的人。果然，漕运工程预算没有问题，此事也就被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可索南到底不是齐人，虽性命无虞，到底还是没把他当回事，不仅打回基乐奴的身份，更是鞭刑两百，当众行刑。

　　芳薇想来想去，只得去求司徒宏光，只说自己仰慕索南才华，求他帮忙。芳薇也顾不得自己脸面，只想着如何能够见到索南，帮到索南。司徒宏光对索南没甚想法，可对芳薇印象着实不错，这才答应帮她，金蝉脱壳，带她来刑场。

　　“老先生，我要见他一面！”芳薇止住哽咽，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一定要见他一面，请你帮帮我！”

　　“林家丫头，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司徒宏光盯着芳薇看了一会。芳薇已经没有再哭，戴的小厮帽子有些大，罩在头上，衬得一张小脸苍苍白白的，哭过地眼睛格外的大，眼圈却是红红的，她没有躲开司徒宏光的审视，眼中有种义无反顾的决绝，司徒宏光叹了口气，“也罢，我最后再帮你一次，但世事不可强求，你当知适可而止！”

　　司徒宏光本就是性情中人，很能理解小儿女的心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明知不可为，却又偏偏管不住，谁没年轻过呢？可他终究是老了，过来人，该劝的就劝几句，虽然他也知道，只怕劝也白劝。

　　司徒宏光交待车夫一句，马车就吱吱往前走，绕过人群的时候，芳薇在车帘缝隙中，居然看到陈子然，似乎正在与发卖基乐奴的衙役在说着什么，芳薇此时正难过着，只匆匆扫了一眼，就紧追着押送索南的囚车，再不肯挪开半点目光。

　　一路颠簸，索南果然是被送到司乐监的后院，早有胆大的基乐奴守在外面，等衙役走了，就进了屋子，也不言语，只默默帮着索南擦洗上药。

　　芳薇等在马车里，司徒宏光先去活动一番，使了许多银钱，果然得了允许，只作探访好友，带着芳薇扮成的小厮去了索南的院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