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十三巡

　　夜色凄凉。
　　花重霄的脸色，惨白如雪。
　　曾明若春水的双眸，灰暗得没有一丝神采。
　　他向叶怜之走来。
　　一步，两步，停在飞舞旋转的白色光晕前。
　　踏，踏。
　　他的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属于老迈之人的脚步。君莫笑一路前行，举起双臂示意，将避而远之的人群重新召集。
　　踏，踏。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响起，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话。他们屏住呼吸，静静期待着老者的话语再次掀起一场好戏。
　　“这位小兄弟，剑法了得，是为江湖一众好手。”
　　君莫笑放缓了声音，但他的每一句，一字不落地落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可惜，心思使在邪道之上，竟妄想夺取十步令。”
　　颜忠诉从衣内掏出黑底红字的令牌，向众人高举示意。
　　叶怜之心中讶异，一刻，才回过神来，自己无意间中了他们的计，一怒之下，冲起身来：“你们这帮黑白颠倒的……”
　　他的话没完，巳娘手指轻轻一抬，叶怜之脚下一软，重重跌倒在地。
　　花重霄心间一颤，口唇紧闭，压抑下救人的冲动。
　　君莫笑的声调陡然拔高，洪亮之极，他原本矮小的龙种之体，似乎突然高了几许：“更可气的是，这个心怀不轨的贼人，竟长期栖于长镜宫、留在花公子身侧，口蜜腹剑，其居心不言而喻！”
　　叶怜之惊呆了。
　　数百道目光骤然集中在他的脸上，倏而嘈杂一片，议论纷纷。长镜宫、绝踪谷、地支十二煞乃江南武林三大势力。三枚十步令若是合而为一，绝对会掀起一时腥风血雨。
　　其中两枚，居然差点落入这个年轻人的算计。有人叹，他的剑法如此了得，假以时日必为武学奇才，却被十步令的权力冲昏了头脑，着实可惜。有人蔑，他太过轻敌，对巳娘之毒毫无防范，本来也干不出什么大事；有人沉思，或许这个少年人的背后另有高人指示，抛出这枚小石子，是为了更深层的利益，不得不警惕。
　　老人的脸上显出微笑：“我十二煞与长镜宫为连理之交，花公子一时误交匪人，中了奸计，错不在他，自然也不该连累到长镜宫。但此人毕竟伤了我的属下，各位都看在眼里，若是不了了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这样，我和花公子各退一步，你将此人逐出师门，而他与阿诉的恩怨，由他们自行解决。如此一来，日后两门弟子相见，也不必伤了和气。”
　　众人均想，君莫笑的提议确是中肯。这位少年的错，既不可不承担，亦不可由长镜宫代为承担，如此甚好。甚至有人暗自佩服起君莫笑的大度。
　　叶怜之心中一急，却自胸腔涌上满口腥血，发不出半点声响。他只得死死捏住荻枫剑柄，因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
　　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任何事，只要与十步令沾边，顷刻间就成了整个武林的敌人。
　　让花公子将他赶出长镜宫，他便身陷众疑，无处可去。到时，他的命被握在君莫笑手里，无论他提出什么条件，叶怜之都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君莫笑用了什么办法说服花公子？
　　难道……和寅有关？
　　是了，一命换一命。本草堂的人只在乎报仇血恨；寅一死，后面的事顺风顺水，泉州得以安然无恙，花公子的心头大事便了结了。
　　想到这里，叶怜之的脸上闪过一丝凄凉的笑容。
　　花重霄自始至终紧紧盯着叶怜之的动向，见他身陷绝望，顿时心如刀绞。
　　一面是自己敬爱的父亲与师父，一面是萍水相逢的同门之谊。
　　这道题的答案是如此明朗。
　　可他说不出，更做不成，甚至不敢去想。
　　稍加触及，心口便一阵刺痛。
　　颜忠诉未从伤痛中痊愈，此刻拼了力气向花重霄行礼道：“花公子，在下受伤事小，长镜宫养虎为患是大。这种事，发生了第一次，如果不加以制止，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若公子在大是大非面前站错了队，只怕后患无穷啊。”
　　众人听他目光坦荡，说得十分诚恳，又是带伤在身，实无半分作伪之态，不禁连连发出赞同之声。
　　周围越是嘈杂，叶怜之越发觉得头晕目眩，那圈莹莹白光似乎转得更快了些。巳娘扶住他虚弱的身子，在外看来像是擒捉，其实是暗中稳住他的心脉。
　　花重霄稳了心神，待人声稍静，缓缓走近白光内的三人。
　　一步，两步。再往前半步，那光像是忽然受了惊恐，猛地向花重霄一击，巳娘挥袖，在几近毫厘之处停下。
　　“别再靠近了。”她厉声警告道。
　　花重霄置若罔闻，对叶怜之道：“你告诉大家，究竟有没有做过这些事。”
　　他的手微微颤抖
　　叶怜之抬头，对上他的眼，惨然一笑。
　　花公子心里，其实早已有了决定。
　　只是碍于薄面、碍于礼义之教、碍于两人间的些许温情，不敢直面自己的想法。
　　那他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
　　“说罢。”
　　花重霄微微俯下身，眼中满是复杂与哀愁。
　　叶怜之的脑袋越发沉重、越发糊涂了。
　　是承认，还是否认？
　　他该怎么答才能满足花公子的心意？
　　自己……
　　自己真是太笨了。
　　人群跟着寂静了片刻，即便是毫不知情的旁观者，皆隐隐感到两人间难以言喻的一丝不舍。
　　便在这时，檐头突然掠下一个黑影。
　　行动如风，快得看不清人形。
　　剑展，雪亮如光耀。
　　一剑，于人群开道。
　　一剑，动乱莹光阵。
　　再一剑，内力骤发，劲如明月照大地，将周遭之人生生逼退。
　　他伸臂抓住叶怜之的左肩，拉起叶怜之向外飞去。
　　叶怜之惊道：“师父！”
　　声音不大，却令旁人身形一紧，花重霄更是心头大乱。
　　云宫白淡然道：“不必多言。”足下与手腕具加劲。
　　待人群反应过来，两人已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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