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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水浮萍风里絮
<一>
《续缘记》结束时,妹妹也和姐姐一样,生出一堆可爱的男孩女孩,也不知她年满三旬“凋落成泥”以后,丈夫又要去拿谁“续缘”?看着那所谓团圆美满的结局,听着楼上楼下的喝彩,季舒流气不打一处来,秦颂风无动于衷,只有闻晨露出一个满意的甜笑。
季舒流忍了又忍,终于绞尽脑汁找出一句比较委婉的批评:“这戏纯属瞎扯,女人老得哪有那么快,我姑母快四十岁了,生过三个孩子,照样好看得很。”
“所以才说这是我们桃花镇的风土人情呀,”闻晨眨眼,“我们桃花镇的女人,别说三十,二十四五便要算老妓。三年前我还是桃花镇最贵的女人之一,到如今呢,来找我春宵一度的,十个里九个是舍不得找我女儿的吝啬鬼,嘻嘻。”
闻晨的笑容里实在看不出任何讽刺意味,季舒流无奈道:“姐姐老了妹妹上,也是你们桃花镇的人情?”
“当然,天底下的青楼都这样,姐姐勾来一个男人,年老色衰由妹妹接替,这可是‘长久之计’,能多赚好多年的银子呢。要是我女儿这么有出息,我一定老怀甚慰。”
秦颂风不由干笑:“要是我女儿这么有出息,我就打断她的腿。”
“别吹牛啦,你有女儿吗?”闻晨伸出手指刮脸,“装什么正经,你们男人呀,个个都喜欢这样,恨不得从二十岁到七十岁,每隔三五年就换上个鲜嫩嫩的老婆。”
季舒流抓着秦颂风的肩膀道:“谁说的,就算活到七百岁,我也只要一个老婆就够了。”
闻晨道:“那你老婆年老色衰了怎么办?”
季舒流道:“我更担心我老婆嫌我年老色衰。”
闻晨掩口而笑:“真是小孩子脾气,别吹牛啦,你有老婆吗?”
季舒流心想:“我老婆在我面前,听着我的甜言蜜语,你却看不见。”想到这里他便心旷神怡,将那莫名其妙的《续缘记》抛诸脑后。
<二>
将近黄昏,酒楼里的戏散了场。闻晨同他们又闲谈一会才笑道:“早晨我在家和了好多面,准备包饺子吃,正好,你们也来尝尝我的手艺吧,包满意,信不信我比这酒楼里的厨子还厉害?”
相处半日,闻晨已经不像初见的时候那般怪模怪样,也许她沦入风尘又逢江湖旧友,一时难以自处,才举止浮夸了些,此刻心境平和,自然恢复如常,虽然不再是秦颂风记忆中的样子,倒也不是那种能把嫖客也吓跑的样子。
现在她笑容热情亲切,状如邻家大嫂,秦颂风随口应允,一时居然忘记她已经是个鸨母,她的家就是一处风月之地。
直到进入她家的大门,秦颂风才感觉来这里有点不妥,但事已至此,他只好带着自己的老婆走进窑子。
两名芳龄少女并排站在院内,见到生客,用一模一样的姿势问好,着实袅袅婷婷,相貌精致,在整个桃花镇都能算出色的美女。
“这个是尺素门秦二门主,江湖上有名的大高手、大侠客,你们叫他秦二哥就行,秦公子亦可。”闻晨指着秦颂风说。
“这个是秦二门主的师弟,季公子。”闻晨指着季舒流说。
“这个是我女儿小莲。”闻晨指着那个十四五岁、酒窝甜美、身量娇柔瘦小的姑娘说。
“这个是我女儿小杏。”闻晨指着那个十七八岁、粉面含春、身段凹凸有致的姑娘说。
“两位,”闻晨笑着转了个圈,把衣裙上已经开始减淡的香气散发出去,“今晚就看看我这个妈妈当得如何吧,我先去给你们添几道小菜。”
闻晨洗了手走进厨房,小莲和小杏一左一右,将季秦二人引进一个偏厅。厅内有铺着锦垫的软座,座位前面有摆放酒菜的几案;再往前,厅中央是一块空地,错落有致地摆着几个小墩,似乎是为了方便女子弹唱。
除了软座、几案和小墩,厅内几乎没有多余的饰物,只在靠墙的竹架上放了很多盆花,有小巧精致的,有枝繁叶茂的,气息十分清新,似乎与闻晨的打扮风格很是协调。
然而,清新的草木香气很快就被酒香遮盖,小莲和小杏趁晚饭没好,先热了两壶甜酒,端上几碟卤蛋卤肉卤豆干。所有东西全都切成适合一口吃下去的整齐小块,旁边摆着竹签供人插食,可以看出其中用心颇为精巧。
若是知情知趣的恩客,这时就该赞叹二女兰心蕙质了。
两位少女每人搬个小墩陪坐在一个座椅旁边。出乎季秦二人的预料,年龄稍长、盘了髻作妇人打扮的小杏陪在季舒流旁边,熟稔地为他倒了一杯暖洋洋的甜酒,年纪尚小、闺女打扮的小莲却陪在秦颂风身边,羞涩得连酒都不肯去斟。
小杏把酒递到季舒流唇边:“公子,请慢用。”
“多谢姑娘,我不饮酒,你自便。”季舒流客气地拒绝。
小杏的美目一转,红唇轻抿,似乎想找什么劝酒的法子。秦颂风直接伸长了手接过这一杯:“他不喝酒,别麻烦了。”
季舒流见他好像要喝,急忙抢过酒杯放在几案上:“你伤还没好,也不许碰。”
秦颂风失笑:“这种和糖水差不多的也不行?”虽然如此说,他依然听话地没再碰那个酒杯。不知是不是因为二人的对话特别像一对老夫老妻,厅内一时居然冷场。
闻晨从厨房那边跑过来,挥动着沾满面粉的双手,笑道:“馅儿我剁好了,快得很,你们别急!小莲,小杏,先唱几个曲儿给客人听听。”
小杏应了一声,取来一把琵琶。两个姑娘大眼瞪小眼一番,小莲细声细气地道:“姐姐你先,我……我等等。”
小杏把琵琶搁在旁边的小墩上,伸出一根手指,在小莲眉心点了一点,用一种娇憨可爱的声音嗔道:“你呀!胆儿比针鼻儿还小!”她冲秦颂风和季舒流各福了一福,“两位公子有什么曲子想听?”
秦颂风道:“你随便,反正我俩都不懂。”
小杏侧头眨了眨左眼,对小莲努努嘴,叫她抱着琵琶配乐,自己站在季秦二人面前。小小的小莲抱着大大的琵琶,铮铮弹响,琴技居然很是不错。琵琶声中,小杏红唇轻启,先唱了首桃花镇流行的曲子,又唱了首雅致含蓄的曲子,双眼有几分大胆地在季舒流脸上打转。季舒流一开始觉得新鲜,很快察觉闻晨可能真有用两个女儿“招待”自己和秦颂风的意思,赶紧扭过头去看秦颂风,不敢再多看她俩一眼。
他虽然没什么阅历,也知道这种事讲究水到渠成的情调,只要自己做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对面的小姑娘自然会察觉。
果然,小杏唱了几首小曲就停下来,跑到小莲身边接过琵琶,叫小莲接着唱。
小莲的脸红得像喝醉了酒,偷眼瞟着秦颂风的脸问:“公子,你喜欢什么曲子?”
秦颂风只看桌上的菜,不看她:“随便。”
“既然如此,我——就给公子唱一曲我最喜欢的。”
她和小杏耳语几句,小杏拨响了琵琶,小莲一双小手拘谨地互握着,吐出了第一句词。
<三>
小莲的站姿仍是怯生生纤细堪怜,但一唱起来,她就不像说话的时候那样带着颤音了,嗓音甚是清脆婉转。
只听她唱的是一首旧词:
“急水浮萍风里絮,恰似人情,恩爱无凭据。去便不来来便去,到头毕竟成轻负。
帘卷春山朝又暮,莺燕空忙,不念花无主。心事万千谁与诉,断云零雨知何处?”
她的语调有些幽怨,神态也做出了很幽怨的样子。但她的嗓音毕竟还嫩脆,面容毕竟还稚气未脱,尽管细细的眉毛蹙在一起,给人的感觉也还是一个尚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正为别人的故事里的飘零、辜负、别离、寂寞而伤感。
但从她吐出第一个字开始,到连琵琶的弦声都缓缓停止,秦颂风一动都没动过,凝视着桌上的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莲姑娘唱完,羞涩地小步跑到秦颂风面前,小声问:“公子……好听吗?”
秦颂风瞬间恢复如常,道:“不错,这词写得好。”
虽然识字但除了剑谱拳谱几乎从不看书的秦颂风居然说一个曲子的词写得好?季舒流揉揉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小莲犹豫片刻,忧郁地说道:“这词里是说,一个女子被心爱的人辜负,独守空闺,朝朝暮暮,孤零零地空掷年华。”
这时候,闻晨正端着第一盆饺子上来,听见小莲尽说些扫兴的话,眉头一皱,似乎想要斥责,但她随即看见秦颂风异常温和的脸色,急忙把话咽下肚去。
果然,秦颂风点头顺着小莲说:“是挺可怜的。人没有根,就活得不踏实。”
季舒流一瞬间想起了秦颂风被前妻辜负的事,几乎怀疑他有感而发。但是把“幽怨”这类的东西和秦颂风联系起来实在太可笑,他确定自己绝对是想歪了。
小莲咬着她抹了淡淡胭脂的嘴唇,轻轻地问:“秦公子,你辜负过别人吗?”
秦颂风道:“没有。”
“那以后呢,”小莲追问,“以后会不会辜负?”
秦颂风有意无意地转头看了季舒流一眼:“不会。”然后他怀疑地审视着小莲,“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下午也偷偷跑出去听戏了,听了那出《续缘记》。”小莲不安地眨着眼睛,“我从小就很羡慕那些嫁得好的姐姐,今天才想到,就算我嫁出去,以后也是会老的呀。等我老了怎么办,我不知道自己的爹娘在哪里,也没有一个妹妹可以接着嫁给他。”
原来这个小女孩是看了那《续缘记》有感而发,担忧起自己的未来。秦颂风笑了,抬头对闻晨道:“你看,这么小的孩子都比你懂事。嫌弃自己老婆老得快又不是好事,还把小姨子一起娶了,放在戏台上又说又唱的,也不知害臊。”
闻晨一边拣饺子,一边斜眼瞟着秦颂风:“真煞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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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吴礼之《蝶恋花·别恨》。找合适的宋词易,找合适的当时流行曲难,这里偷个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