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原书事

　　秋意一重重的深了。自书博会闭幕到今天不过才过去半个月，三元坊萧条了许多。但自然的浓墨重彩褪去，秋光潋滟，天空清澈晶明，让最近胃疼的睡不好而早早来开门的书店女主人终于神清气爽了一点。
　　今天第一位上门的客人是位花甲老人。叶青认识他，他是住在三元坊大儒巷的王伯。他手里拎着给家里买的豆花，朝书店里瞅了瞅，问，阿有参考消息？叶青答，没有。王伯说，怎么连报纸都没有。叶青只好说，三元坊外的报刊亭有卖的。王伯嘟嘟囔囔地走了。
　　饭饭递给叶青一个同情的眼神。这个王伯隔三差五地就来卖报纸，明明没得卖，多少次了也记不住。叶青打算以后自己买一份参考消息放在书店里，省得王伯总跑白跑一趟。
　　第二位客人是熟客。附近北城大学哲学系的石教授裹挟着公文包，风尘仆仆地，一进来就问他让她进的书到了没。叶青从柜台里抽出前两日刚刚委托德国朋友寄过来的原版施莱尔马赫的《辩证法》，教授面露惊喜，扔下书资，又匆匆离去了。
　　石教授走后，书店安静了好一会儿，过了十点半，人慢慢多了起来。一对戴着眼镜、面容青涩的年轻人，手拉着手在书店转了一圈，边转边窃窃私语，似乎不是为了买书，就为了欣赏书店的布置。这种年轻人很常见，叶青不以为意，继续整理着电脑里的进货记录。
　　几分钟后，他们忽然走到叶青面前，微笑着面面相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板娘，你还记得我们吗？”女孩问，神色显得有些兴奋。
　　“有点面熟，你们是不是在我们店里买过书。”她笑问，“有事吗？”
　　“我们想请你帮一个忙。”女孩说。
　　“请说。”
　　男孩和女孩对视一眼，说道：“我们想请你和我们一起拍张照片。”
　　拍照？叶青为难道：“我很不上相……你们想拍书店，或者需要我帮你们拍照都行。”
　　“是这样的。”男孩解释道，“三个月前，我在你的书店逛的时候，遇到了她。那时候她正在和几个朋友在这里喝咖啡……”
　　“都说了那是我室友！室友！”女孩打断他的话，笑嘻嘻地说，“那天我们买了同一本村上春树的《IQ84》，我认识了他。现在我俩在一起了！”
　　“所以我们想到这里来拍照留作纪念。老板，你是我们的红娘。我们希望能和你一起合照。”男孩诚恳地说。
　　叶青实在无法拒绝这两张青春而又幸福的脸蛋。
　　拍完后女孩拿数码相机给她看：“老板你放心，你拍得很漂亮！告诉我你的邮箱地址，回去了我发你！”
　　叶青好笑地送两位离开，看着他们的背影一阵唏嘘。没想到她的小小书店竟然能为两颗年轻的心搭起一座爱情的桥梁。这样的感觉真好。
　　刚才帮着拍照的饭饭的凑过来问：“触景伤情了？”
　　叶青给了他一记爆栗子。

　　为了验证自己不会触景伤情，叶青傍晚离开书店后，先去了玲珑巷，打算趁李梓年还没回来前把外公的书通通拿回来。上回她从这条窄巷子出来时，是李梓年送的她。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她在听说他对她有所欺瞒的时候，已经在心里悄悄地给两人的关系判了死刑。她叶青自诩不是什么都市巾帼做不来和平谈判，也不是那种市井泼妇要跟他辩个你死我活，她所选择的是她这几年一贯的处世态度，说服自己淡定、再淡定，唯有主动放下，才不会显得自己很弱小、很狼狈、很无知。你有你的繁华盛世，我有我的寡淡人生。
　　但是，如此淡定的叶青同学在看到一灯如豆的书房里，端坐着身如修竹的李梓年同学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她呆怔半晌，开口第一句问的是：“我外公的书你放哪里了？”
　　李梓年的视线从她略微散乱的发挪到她有些紧张攥住挎包的手，最后牢牢看住了她的眼睛。并不回答。
　　他的目光深沉得让她觉得心里惶恐，她撇过脸，说：“我想把我外公的书拿回去，我另外找了人帮我。”
　　他忽地轻笑一声。仿佛她在说什么笑话。
　　叶青只好自己在书房里梭巡，很幸运地，在书房的一个敞开的紫檀立柜里看到了熟悉的几个小箱子。她把其中一个箱子扛起来，说了声打扰了，就往外走。
　　在她走出书房前，李梓年忽然开口道：“叶青，你不觉得你该给我个解释么。”
　　叶青停住脚步，说：“解释什么？”
　　李梓年慢慢收回自己的目光，问道：“告诉我，为什么你跟我说你只是回家一趟，却忽然人间蒸发？为什么我出院后找你，你却避而不见？”
　　叶青把箱子放下，叹口气，对他说：“李老师，我们已经分手了。”
　　听了这句话，他一口浊气涌上来堵在胸口。眼前的女人还是他所熟悉的模样，柔软而略显凌乱的头发披在肩头，黑色的风衣微敞，显得随性而又潇洒。白皙的脸庞上一双清澄的大眼睛无所畏惧地注视着他，仿佛刚才她说的话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他深吸一口气，问：“谁说我们分手了？我同意了吗？”
　　她愕然地看着他，眉间纠葛一番，继而笑道：“那，李老师，我们分手吧。”
　　李梓年的目光瞬间像巨石一样压在她的胸口：“为什么？”
　　她不由难耐地将头偏过去，提醒他：“李老师，你已经有未婚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哦。是这么回事。”
　　叶青本来不愿再重复那些无聊的事，但还是忍不住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听说你的家里曾因我的存在闹得很厉害，你父亲为此生了气，你也受了责难。”
　　“你知道的还挺多。”他似乎在思索着，一边一下一下地触摸着桌上的寿山卧蝉笔架。
　　“我不清楚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这个事，但我知道这就是现实。梓年，你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追求你的人很多。我见过那位高小姐，长得漂亮、很有气质，听说是江城画报的主编，也很有才。既然能和你家定亲，说明她门第不错，你们很相配。而我、”她忽然觉得喉咙闷涩地说不下去，“我确实配不上你。”
　　他静静地听着，忽地问：“你生气了？”
　　“生气？生什么气？”她哈哈直笑，“君子成人之美啊。“
　　“叶青，当你言不由衷的时候，你总是笑靥如花。”
　　她被掐了话尾，不由有些讪讪道：“生气终归是有一点，毕竟，那个，虽然你没跟我承诺什么，但你对我挺好的，让我以为我和你也许……不过，我不是那么无理取闹的人，你放心，以后我尽量不会麻烦到你。所以，你看，我不是要把书拿走吗？你那么忙还让你为我的这些书做鉴定，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李梓年皱眉听她说了一通，终于忍不住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他的右手臂还打着石膏，倒不显得滑稽。他伸出左手像往常一样去抚摸她的头，她却飞快的躲了过去。
　　他只好说：“叶青，记不记得我说过，你这个人就是有时候想太多。”
　　她露出谄媚的笑容说道道：“哈，你说得对，我的毛病一大堆，又岂止这一个。那个，我看你行动敏捷，应该没有什么后遗症，也就放心了。时候不早了，外头还有人在等我。”
　　“是那个叫单鋆的？”他的目光不可谓和善。
　　“是。”她一点都不意外他会知道单老师的名字。
　　“不过黄口小儿初学行，装腔作势。”
　　听到他这样评价单老师，她心中不快道：“他是正儿八经的老师，而且比你年轻。最关键的是……”她笑笑，“没想到我母亲还挺喜欢他。”
　　李梓年牢牢盯着她的笑容半晌，忽然哼了一声。转身回到了书桌前施施然坐下，留下一句话：“你人可以走，书留下。”
　　“什么？”她愕然。眼前的人似乎又恢复了她初始所熟悉的温和而又疏离的神色，淡淡说道：“我说，你可以走，书要留下。”
　　“凭什么？这是我的书！”
　　“不留下，明天我让丁猴取消与你的合作，让人不再登你书店的门。”
　　“你！”一股怒火从她的胸口涌上来。她知道他有这个能力，她更生气他拿这个来威胁她。
　　他竟然赤果果的威胁他！
　　可李梓年仿佛老僧入定了似的，坐在灯前，读着手中的信笺，却是头也不抬。
　　叶青银牙一咬：“即使没有丁猴，没有你的那群狐朋狗友，我叶青的生意照做！”
　　“那你不妨试试看。”他淡淡道。
　　“试试就试试！你李梓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仗势欺人，枉为人师！”她吼罢，如女汉子般扛起箱子，一个接一个连气都不带喘地挪到自己的小爱玛上。
　　看到叶青拎起最后一个他重新装过的小箱子，李梓年忽然嘱咐说：“这个你不要让别人看见了。”
　　“你管不着。”叶青头也不回。
　　李梓年蹙眉看着叶青的身影消失，凝神半晌，倏地嘴角微微翘起。他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手机接通的那一刻，他吩咐说：“从明日起，如果叶青要找你进书，你不管找什么借口，都回绝掉。”
　　“什么？！”丁猴正在外头吃烧烤，听到这话差点烫到嘴。急问：“李老师，你和小嫂子怎么啦？”
　　“不要多问，你就照我的做就是。不过，对她态度好点。”
　　“这……”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他稍稍提高了声线。
　　“管用管用！”丁猴念叨说，“小嫂子虽然对你冷淡了点，但你也太小人之心了……”
　　李梓年没理会。又吩咐道：“若是老房问你，你就说是我的意思。”
　　挂了丁猴的电话，他又拨通了今晚的第二个号码。
　　“有屁快放，老娘正在和他吃饭呢。”美人眼波潋滟的瞅了身边人一眼。
　　他问道：“你找过叶青？”
　　“准确来说老爷子，我是个钦差大臣，只负责宣读圣旨。”
　　“你跟她说什么了？”
　　Grace 李呵呵直笑：“你被分手了？”见李梓年沉默不语，她笑得更开心了，“我基本什么都没说，她就爽快的答应了，看来你的魅力实在不够啊。如果不是有个高敏在，我真想让她进门来挫挫你的锐气。可惜啊，可惜老爷子一门心思只想要高敏那个媳妇儿啊。”
　　“以后不要多事。”他冷冷道。
　　Grace 李挂了电话，仍感觉道手机那头的寒意，心想梓年你这是要跟老爷子杠上了啊。也好也好，嘿嘿，天天看着你们装模作样的脸都看烦了。一个高敏不够，再来一个叶青，一定能在家里掀起点风浪来！
　　老董一旁为她布菜，见她笑得开心，问：“梓年？”
　　她敛了得意之色，跟顺了毛的老虎似的乖顺地点点头。
　　老董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嘱咐道：“别闹得太凶，他对这个女孩儿挺上心。说不定有天真成了你侄媳妇。”
　　她低头喝汤，嘟囔：“老娘还年轻着呢，不想要什么侄媳妇儿！”

　　事情都交代完，李梓年坐在桌前，拿起了手里的信笺继续阅读。这是一张不久前他从一本书里无意翻出的信纸，微微泛黄，笔迹也有些模糊了。
　　他忽地想起什么，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钱穆的小札，借着昏黄的灯光翻开，果不其然在序跋后看到了模糊印象中的“世卿”二字。摩挲着书上的字迹，他思索半刻，把书放回去，又拨通了今晚的第三个电话。
　　“听说你今年编了本关于中国老书店的书？”
　　“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事感兴趣了？不胜欢喜啊。不过您老记错了，不是今年，是去年。”
　　“书的作者都还有联系吗？”
　　“怎么？你终于要自立门户了？不过那些人都是些老八股，写的东西没人看，要不是为了做形象工程，我才懒得编这套书。我给你推荐几个新人，都是现在最流行的写玄幻和穿越的，网络上又一大批粉丝的，你签了他们包赚不赔。”
　　李梓年直摇头：“你怎么废话还是这么多。我要虞城古旧书店那篇文章的作者的联系方式。”
　　“啊？你等等，我还得找呢。你说你干嘛这时候打电话过来，我老婆刚把洗澡水放好……”
　　“明天八点之前给我。就这样。”他果断挂了电话。
　　坐在桌前，想到刚才毅然决然离开的身影，李梓年忽然觉得受伤的胳膊又是一阵钝痛。是他太大意，让不该有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朵里。殊不知，她不但有自己的脾气，甚至还带着几分硬气。若不是闹了这一出，他自己都没发觉，这些年自己训练得古波不惊的脾气竟然也会爆炸。他想到他刚被接回江都的家中，听到饭饭在电话里说叶青去相亲时，他没控制住碰掉的老爷子的刻花梅瓶……他眼中乌云遍布，既然以后还有的碰，这个就当练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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