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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那人只是冷哼一声,眼见两剑而来,他竟半分不避,只两手分别一夹,食指指尖涌出一道死黑色的光芒,毫不费力地一扭,竟是将无形的剑气扭断。
我顿时明了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对手,提气轻身,单手化出一道风障,同时悟之剑的刃上泛起森凉的锋锐之气,我气运右臂,一招‘寒风式’,击向对方腹部,正切在他两臂之间,他双手尚自平举,正是掐准了他来不及回防。
大敌当前,风诀的优势在于灵动。
“好一招‘寒风式’!”他沉冷地一笑,忽然贴地一仰身,黑袍掠起,他以脚作手,化出一道黑刃,瞬间拦腰而起,袭向我空出无防的腿下。
眼见是玉石俱焚的攻击,我心头一紧,电光石火间来不及撤回攻击,只能调运全身仙力,凝光华于剑上,煞时有光明气息涌起,仿佛连缀的碧天云海,起伏出桐叶飘荡,铅华零落,而乍起北风,呼啸着刺向我眼前的袭击者。
“真是讽刺啊是不是……”烟尘浮动间,我单膝跪地,左脚腕上,一道割裂的伤口,淌下死黑色的血,有阴寒之气自其间透体而入,封闭出我的奇经八脉,随即汇入丹田,压制住我的仙力,感受到体内的暗斗,没有多余的挣扎,我只是看着他,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子自风尘中向我走来。
“当年你一式‘寒风’能将我重伤在地,而如今,你也不过如此。”他负手而立,腰间一道剑伤,深可见骨,却无比诡异地没有血迹流出。
“屏翳,你我本是无怨无仇,缘何你竟要对我出手?”我冷冷地道,“你和云觉的仇恨我管不着,但你又缘何对这苍生出手?”
这般阴毒的气,竟是鬼族的术法,可屏翳,分明是个仙族人。
在我的印象中,神鬼是殊途的,老头子早就逼我念完了七书,虽然我记住得没多少,但对这天地六族事还是颇有了解,何况这是谁都知道的常识呐。
“你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纵是苍生悲悯又如何?但凡牵涉到他,你总归能宽恕他,让他成为你的原则。”屏翳沉郁地开口,那双妖冷的黑眸中,划过一片惘然的雾云,“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那样不自量力,想要成为你心中所想的唯一。”他苦笑一声,“你说,这是不是在犯贱?明知道不可能,但我就是个贱东西,所以才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独占你!”
往事的清风掠过,他看着眼前重伤被制的女子,似是又回忆起当年那个被救赎的冬夜。
他父母双死于战争,从小,他被迫在阴暗的夹缝中生存,每日面临着生死的挣扎。
他学着去偷盗,干那些所谓仙者不屑于去做的事,只为了能有一口饭吃,而他全部生存的空间,则只有第一天太曾坊里的一个小角落。
灵织坊主对他说,在仙族,他这样的孩子一旦被仙兵发现,即刻当场处决,决不留情。
多么可笑啊,那些高高在上的仙族天尊,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葬送了无数孩童的生命,追其缘由,只为了一个所谓的仙族人的自傲,他们眼里容不得半丝污秽,生怕那会玷污了六根,使得修为退步,而距离大罗金仙的境界更远。
灵织有时看不过去,便会收留他们,但她也只是一个为上仙纺华服的至仙,不过是列位仙班末流,以她之能,至多也只能保证他每日能有一口饭吃。
“你想离开坊里?”灵织惊异地问他,“小夜,不行,那些仙兵会抓住你,你只是一个孩子,要如何来反抗?”
他那时只是渴望着去见一见阳光,自旸谷里升起的大日,带着那样温暖的气息,像极了母亲昔日的怀抱。
但他哪里知道呢?有些人注定活在黑暗里,光芒的脚步,永远不可能在他的生命中停留,即使片刻也是致命。
例如他,无名的乞儿,灵织随口称他小夜,但他对这所谓的名字却没有半分归属感。
“灵织大人,我贱命一条而已,若能让我的灵魂感受到哪怕一丝的光——即使是转瞬即逝,或许也能让我觉得它不再那样的肮脏。”
灵织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开口,“罢,小夜,我素来知道你的心大,我这小小的织布坊又如何留得住你?去见见阳光吧,但如果你累了,不要再回来,你要有迈过这道门槛的勇气,要懂得一去之下,没有任何机会再供你回头!”
怔愣了一下,他抬头,一双冷若沉夜的黑眸看向对他说话的女子,第一次,他觉得这个收留了他的慈悲仙者竟有如此之大的魄力,较男儿而更甚,那也是他除了父母之外第一次去记住一个人,而这个人,竟是三十六天中最底层的一个绣女坊主。
幼时养成的性格所由,他只是微微躬身,然后转身,将身后的一切抛下,只为了心中不灭的光明希望。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品味这份难得的暖光,便有人将冷水泼头砸下,似是命运在嘲弄他的可笑祈望。
他遭遇了追杀,几十仙兵联手,追击他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
跑,日夜不停地跑,他藏入任何污浊的角落,十数天,他喝泥泞路上积存的雨水,吃连畜兽也不屑咀嚼的食物,那种屈辱感让他想要一死了之,但他不行,把刀子捅进自己的心脏很容易,他眼睛都不眨便可以做到,但他父母的仇恨,却每每让他放下了手。
若他死了,下至阴司九幽,他有何颜面面对自己的父母?
仙族相信轮回往生,他们相信前世今生的缘,今世为仙,来生为人,是以仙族人向往着长生,想要跨过三十六天高,去往大罗神界。
“如果来生就无法再拥有这一身无上仙术,那么不如在今世寻访不死的道途。”这是《洪荒志》中《仙族》一章中所记载,乃他偷偷进过灵织的书房,就此记住了这一句话。
“不死。”他重复了一遍,似是在坚定自己挣扎的决心,“不死。”
下一刻,他清晰无比地看到自己的身体远离了自己,洒下血光一片,溅在他脸上,是冷的,他想,为什么他的血会是冷的?难道像他这样的人,本就该活在泥沼之中么?
“呸,真是晦气,遇到个贱民,陛下就该下令,将这些玷污了仙界气泽的贱民都杀了,要么便赶到阴司去,留在阳司平添了堵!”那几个仙兵擦干净刀上的血迹,嫌恶地高谈阔论,另一个嬉笑道,“别逗了,陛下如今正操神着那位殿下的事儿,哪儿有闲工夫来管这个?”
“哦?此话怎讲?”有人问。
那人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嘿,不骗你们,我表哥在第二十五皓度廷做仙卫,前几天告诉我,陛下和那位殿下政见不和已久,时常在廷会上针锋相对,陛下为此心烦已久,那儿顾得上这些小事儿?”
“不是吧?政见不和?那陛下干什么要亲立了储殿?”
“这你便不懂,都是仙帝一脉的那些事儿呦。”
“切,就像你懂似的。”其中一人啐了一口,抬脚就踢那已被砍下的头颅,“咱就是小人物,哪儿配谈论那些大人物的私事,就不怕被打下阴司来个永不超生?”他恨恨一笑,“早一天这些贱民都被杀了,早一天咱也能有个清闲的日子过过,近来我的修为可实在没什么进展呢。”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的笑就凝固在了脸上,那颗分明已经全无生机的孩童头颅,竟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黑如黎明之时天光的一角,如此冷若最深的冰河。
他紧紧地咬住他的靴尖,只觉得恨意如此之深切,深切到令天下千覆也不足以平息分毫。
这个腐朽的世界,究竟是谁疯了?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黑暗?
“哦,见鬼!”有仙兵骂了一句,拿刀走过来,“果然贱民身上就是不干净,全是些唬人的玩意儿,怕什么怕!”说着,他狠命地挥刀砍下,疯狂地将那头颅剁成一堆血肉难辨的血污,“嘿,再咬啊!我看你这贱民再用什么咬!”
无根水,在顷刻间落下,瓢泼倾盆,似是连天地也感受到他的悲伤与绝望。
血水横流,那些仙兵已经远去,他盘踞于泥泞里,静静地潜伏。
在他临死的那一刻,由强烈的怨念与刻骨的不甘所聚,他现在成了一只不人不鬼的怨灵,只能依附于最为泞乱的泥沼生存,暗自隐藏自己的恨意,以防招致仙人的净化。
那么,他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雨一直在下,仿佛没有止境一般,他小心地借着那些倾泻的雨丝掩藏住自己的气息,腥臭的淤泥,糜烂的空气,到处皆是汹涌而来的黑暗,那么,他还应该相信光明的存在么?
光明,多么奢望啊,之于他这个生来注定一世背负黑暗的人来讲,那只是一场毕生都不可企及的幻梦,宛若泡沫一般,他跨出了那道门槛,曾经想要努力去追求,然后最终梦醒了,他也该清醒一些,面对眼下无边的暗色。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她唱音不高,也并不全然的清脆,但声音中自有那感怀天下的气度嫣然,哪怕称不得是天籁,却是最能播撒光明的赞歌,令人闻声而心悦,悦然而诚服,只将心放高,随风而追逐□□。
那是尊重生命的礼乐,每一句都在发自灵魂的歌颂着众生,没有所谓上位者的怜悯,有的,仅是万物平等的理念。
“初初,雨下得好大,你就不能让它停了么?”女子道,“你看到刚才那队仙兵了么?只远远一看,便都是杀人者的煞气。”
“我说过很多次别叫我初初!我年纪比你大多了!而且这雨又不是我施法下的,我管不着!”她身边的男子咆哮道,“还有,那些仙兵杀人跟咱们有什么干系?大抵不过又处理了些一二天里藏着的贱民,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可是初初,杀人是不好的,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去剥夺另一个人拥有生命的权利。”他悄悄地探出头,听她讲道,“咦?难道是灵织她不小心疏漏了么?我明明在太曾坊布下了结界护着那些孩子们的……天,这么多血,难道是结界被破了?初初,快走,我们要马上赶过去!”
她拽下片云来便要飞走,男子却一把拉住她,“别去,这儿只有一个人的血……一个人的魂灵。”
她惊呼一声,“这怎么可能?一个生命如何能承受这样多的流血?这不可能!”
“正常情况下,的确不可能,但如果是怨灵呢?”男子的声音中带了些严肃。
女子忽然沉默下来,半晌才苦笑一声,“你是说怨灵?这该是多么强大的怨恨呐,就算是我,也是难以完全将其消弭。”
“那么,你可以当作没看见,赶紧走吧,廷会就要开始了,你可不能迟到,不然陛下又要借机给你绊子。”男子道。
她低声一笑,轻叹一声,“初初,你知道我的,过路不救,非我性情,我不是在救赎,我只是在尽力挽救这个濒临黑暗的世界。”
他只觉得有一股力量将他轻轻地拉起,那力道柔和而温暖,像极了幼时记忆里母亲的拥抱。
然后又有些微的不同,他抬眸看去,望进了一双绿意清涟的眸,并不是清澈,更不是沉静,那只是一种怀抱海天的神泽,浸润了四方大地,八天神州。
那是信奉光明之眼,使卑微者屈膝,让黑暗者退避。
“只是个孩子呢。”他听到她轻轻道,他一霎间移开眼,生怕他那双生来不祥的黑瞳惊吓到她,他唯一的光。
“好美的眼瞳,就像黎明前光照大地的黑珍珠一样。”但女子出口却是出乎意料地赞美,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赞美他的眼,恐怕也会是最后一次。
女子微微笑道,朝他伸出一只手,那皓腕如雪,系着块儿翠墨色的玉石,在远方黎明的微光下映出盈盈的一层绿色,“好孩子,愿意和我走么?”
他看着她,那一眼,仿佛看遍了千年的岁月,便成了场萦绕终生的孽。
雨停,阳照,大日出谷,毫不吝啬地将光泽普照大地,他伸出手,怔愣着感触着那温暖的感觉,好像,真的如想象中美好呢。
他,伸出了手,将阳光紧握在了掌心。
原来,世上还是有光明存在的啊。
“少说废话,你究竟想怎么样?”屏翳蓦然回神,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被制的女子,每一分都不差,都是当年的她,正如她当年对他伸出了手,在那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石上之牢里,也是她不顾一切地将他救出。
我很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子,觉得他神色间涌动着很奇怪的情绪,令我没来由的有些想要退缩,
“跟我走,我想你会是一个很好的人质。”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平静了情绪,“云殿下的大婚,可不能错过了呢。”
我的心一痛,忍不住别开眼去,觉得有窒息一般的苦楚埋藏在心,一直折磨着我,让我的灵魂都感受到碎裂一般的疼。
“和他大婚的公主,是个好女孩么?”终于忍不住,我问道。
“哦,说起我的妹妹,你也应当认得才对。”屏翳阴冷地一笑,忽然微微一礼,“忘记自我介绍,在下左屏,乃如今无极国太子,舍妹左怡,未来的神君夫人……同时也是天地间唯一同时拥有仙妖两族血统的天仙,怡桃。”
我猛地起身,左脚腕却如断裂了一般,没有丝毫气力,但我却全然不觉那些疼痛,仿佛在那一刻,所有的声音光色都离我而远去。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是那个怡桃,与我身份相差了天壤的怡桃天仙么?
那个自作多情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我么?
是了,她是天之娇女,桃花映半天的祥兆,注定了她一生的不凡传奇。
何况她有仙界的大将为父,妖界之主的姑母为母,可谓是家门显赫。
但我,还是接受不了啊。
我宁愿他将要娶的,是一个比我优秀了千倍万倍的女子,那样我还能含笑对自己说,是因为我还不够好,所以他在与别的女子大婚,但是怡桃……明明不该是这样的!我又不禁自嘲地一笑,阿洛啊阿洛,其实,怡桃哪里不比你好了千倍万倍?你只是不甘心吧,你那样的喜欢……那样的爱着他。
屏翳冷冷笑了一声,似是嘲讽,又似是自嘲。
“明日,我就让你看看,看看云觉的洞房花烛夜,这也算难得的一景了,仙族人不是大婚时刻只需签一封红笺就可以了吗?凡人的嫁娶,可要隆重得多了。”屏翳顿了顿,神色又有些迷惘起来,那一双黑瞳宛若浸在了沉冷的夜里,寒若无情,“不过,算上千年前的那次,你也该觉得没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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