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水溶三吃
吃冬瓜盅最有种微妙的集体感。
首先要凑齐人头,才炖得一颗滚圆胖大的冬瓜。这些人相濡共济,却又互相角力、暗藏心机。冬瓜本就像被发配口粮似的,不问斤斤计较,商贩一边问“几人吃”,一边刀起刀落,割剖分切,配发口粮,不管你们之间勾心斗角。统一,完毕。
北静王府烹制冬瓜盅,更是集体主义思想,大有划清界限、笼络人心之意。用料毫不手软,先以猪肉鸡骨熬出鲜汤,再倾尽天下好料,举凡滋腴甘香者,皆有杀错而无放过。
花吃吃用汤匙拨了拨,见白玉盅碗里,满满垒着火腿猪肚、虾仁瑶柱、烧鸭田鸡、鸡肝鸭胗鸽蛋,光是荤食便已琳琅满目。又有香菇鲜笋、莲子银杏等一股脑儿得往里扔。王妃大概心细如尘,还放了些药材,整整一锅清汤版的十全大补佛跳墙。
身为吃货,却忽而挑剔起来。
荟萃山珍海味的佳肴,自是甜洌芳美妙不可言。但,美得矫揉造作、涣散无神,各种鲜香吵做一团,纷乱杂陈,毫无焦距和光谱。譬如佛跳墙,做得高段则吃之相辅相成,稍逊色便发出驳杂伧俗的气味。
光是一味强调集体主义入厨上桌,鲜有好的收场。
光是一味刻意描补恩爱,不过仓惶。
满堂诸君犹在品评贾宝玉的诗作,卫若兰与陈也俊互投了一个戏谑了然的眼神。“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这样的闺密事,带着香艳气,贾宝玉也毫不介意地写了出来,够天然呆朴。
冯紫英闷头吃冬瓜盅,吃得干干净净,一口口咬掉不快。自寻不快。他大概平时里活得太洒脱了,老天爷看不过眼,便给他添些纠结事。比如找一个求而不得、得而不到的,惦记着,省得他再挥拳惹事。
吃吃胡乱吃了几口,便小声再求宝玉准她出去透透气。也难怪,被人无言瞪视,瞪得心里发毛,破天荒头一次,没吃完就告了退。
……
吃吃并不敢在别人家里闲庭信步,不过是走出正堂,随意寻了一个拐角处,坐下纳凉,踅摸着等会儿再去正经吃些什么。进入夏天之后就胃口寡淡,吃吃琢磨,或去街上吃些酸酸凉凉的东西。
一阵浓郁的香气扰了她。吃吃偏头看去,还是方才送菜的丫鬟,端着华贵名物,走得神气极了。那丫鬟显也看到吃吃,绕了过来。
吃吃人在屋檐下,低头露出一个客气的笑。丫鬟端着精致的盘碟,在吃吃面前晃过一下。吃吃不解。那丫鬟不耐烦道:“你怎么也不问这里面是什么?”
“哦。是什么。”吃吃敷衍问。
那丫鬟却捏着嗓子说:“嗳哟,这位姑娘还真是喜欢吃。真真百闻不如一见。”
吃吃无语。王府的生活乏味无趣,姑娘你才精分了是么?
那丫鬟得意道:“王妃说了,姑娘既是王爷的客人,多加照拂也是应该的。姑娘既喜欢吃,王府里冬瓜盅还有的是。特特给姑娘拿来了。”
一揭开,果然还是碧绿澄澄的冬瓜。可惜,王妃填埋的馅料过分丰腴,勾不起半分食欲。
吃吃客套地堆着笑,说“才刚已欣享太多,不敢再用”,礼貌拒绝。那丫鬟便柳眉倒竖,露出一分逮住机会的得意,夹枪带棒挤兑她,说什么“王妃特特大发善心,你却如此不识好歹”之类的话。
听听,还真成了吃吃的过错。身为吃货,被嫌弃“不吃”,平生头一遭呢。
吃吃想,在夏日当令后变得甘润多汁的冬瓜,利水消渴、解暑去火,不如塞在肚里消灾解难。于是伸手去讨要。丫鬟却变了脸色:“姑娘既不肯吃,何必勉强。想来是瞧不上。也难怪,谁人不知您贾府富贵大过天。”
吃吃翻翻眼珠,实在是横也错来竖也错。
“姑娘是娇客,奴婢造次了。”那丫鬟眼皮一耷,奉上鲜汤。
吃吃添堵,正困于无法脱身,冯紫英翩翩然出现。他与王府中人自是熟稔,那小婢见了英气勃勃的将军公子,也是双眼放光,腼腆羞涩地问好。
冯紫英问:“讨扰,王妃手艺绝伦,可还有剩余?”
丫鬟笑得花枝乱颤,乖觉道:“奴婢这就去端来,冯公子请稍等片刻。”
“不敢劳烦。你手上的就不错。”冯紫英说完,作势要取。那丫鬟却慌忙忙往后缩藏,推脱说:“冯公子见谅,这盅汤已经凉了,恐有违口感。奴婢这就去换新的来。”
话未落音,人已远行。冯紫英回过头,冲还在状态之外的吃吃又气又急:
“什么给你你够敢吃?”
“哎?难道有毒?”吃吃倒吸一口冷气。
冯紫英翻了个白眼:“倒不至于这般明目张胆。无非是多放些盐之类的小打小闹罢了。你方才不是不吃的么?”
吃吃据实以告:“因为不好吃。”
“何出此言。”
有人掀开细细竹叶,声里带笑。他着一身寻常青衫,领袖口处留白,淡绿镂花形似铃铛,清丽生翠。吃吃识得,这是岭南夏令美物,萝摩科的夜香花。
这花,才该在冬瓜盅里下一把。
冯紫英心里擦了句。他刚才就是见王爷与诸公子把酒言欢,才偷个空钻出来英雄救美。
水溶问花吃吃:“以你之见,如何改进?”
吃吃被点了名,无法回避,赶紧摆手说:“随口说的,没什么。”
水溶随意一瞥冯紫英,已足够警示。然后他说:“姑娘无须客气。既不方便在此处说,不若,这边请。”
吃吃一定是中了萝藦科的魔,跟着他去了。
……
解开红绳,放下卷帘,遣散他人。夏日里只有一树一树的荫蔽,藏着百无聊赖的蝉,嘶嘶哑哑念着禅。此生只饮一杯酒,但愿长醉不愿醒。
“为何避我?”水溶甘醇的气息萦绕在正襟危坐的吃吃的耳畔。他方才一定已喝了不少,所以才这样大胆轻佻,将她一把抱上了桌。
可笑花吃吃一本正经,如临大敌。
是了,她还没饮酒。
水溶见她咬紧牙关状,心底发笑,改问:“王妃的汤,哪里有缺?”
花吃吃从他口中听到王妃,喉头发堵,才刚被一个罗曼蒂克的「公主抱」所满足的梦幻情怀,霎时回归现实。她为何躲逃?再清楚不过。因为想要的变多,游走人间的戏谑心态不在,便无法面对。
吃吃缄默不语。水溶抚上她的脸,一只魔爪探向她的胸,毫不介意素日在世人面前的温雅斯文变得如此肆意不羁。他眉上带着喜自言自语:
“不错,大了些。”
吃吃羞着瞪水溶,刚好被他捧着脸噙了个香蜜流奶。
水溶用额头抵住吃吃的,这样近,他密长的睫毛让吃吃看得真真儿的,吃吃格外羡慕。
水溶继续问:“为何躲我?”
“……”
“冬瓜盅哪里不好?”
“……”
吃吃越不搭腔,水溶越发缠上来。朝堂里面装久了,他难得做一回顽皮欠抽的话痨熊孩子,好像在找补缺失的童年。这么“娘气”的行为全因那绝世风华,而勾起看者深沉的母性。
汗腻腻的夏季,不若就酣畅淋漓些。水溶把手边的一盅荷花梦蝶酒喂吃吃饮下,饮了酒,好似千年贤惠的蛇精显露原形。吃吃谈兴浓起。
“我妈妈说,炖得好的冬瓜盅应该里外交融、鲜净澄透,汤头里尽得瓜汁馨莹,瓜肉饱吸诸鲜之味。那句话怎么说的,软溶清甘如沙冰雪泥。”吃吃砸吧砸吧嘴,信手抚上水溶的脸。
“你好像瓜茸哦。”
酥糯适中、稠淡恰好,手感上佳。极爱。
吃吃醉眼朦胧,滴着口水啃上去,吃来五内沁爽、遍体生凉。她贪凉,便一个劲儿得往他怀里钻去,撩开绣着夜香花的领口,仿佛真真闻到那股清香。
水溶低头看她灵活小蛇一样扭动,光洁的背脊一派纯真天然,清甜俏丽。也许,冬瓜盅本就该配鲜虾瓜笋这样的鲜淡之物,烧鸭猪肚之类的赘物就该免去。
纱幔翩翩,清鲜扑鼻,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吃饱过后,又是人走茶凉。吃吃蹑手蹑脚地,心里忐忑万一被宝玉问起,该怎么说。好在待她溜至正堂,见宝玉还在那里呼呼大睡。吃吃赶紧叫来茗烟,把贾府的小主子送回去。
水溶站在晚风里,轻不可闻地一笑。他习惯放她逃去,因他算定,她已离不得。凿凿铁证,正是那一杯水酒妄担了“酒”的虚名。
水溶笑着把手里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
翌日宝玉酒醒,却总觉得好像什么事不踏实,一个人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秋纹在一旁愤愤说:“袭人姐姐夜间睡得不安稳,想必是心口发疼,可咱们二爷倒好,一个人跑去外面吃花酒。”
宝玉忙捶掌说“快请大夫”。然而还是不甚安稳。
丫鬟麝月凑过来问:“敢情是跟晴雯拌的嘴?晴雯也是气大得很,二爷别与她一般计较。”宝玉一听,果然又忙忙去给晴雯赔不是,双手奉上各色扇子供晴雯撕个痛快。
晴雯三下五除二就撕了好几把,才拿乔说:“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
宝玉赔完了笑,还是六神无主。
还是花吃吃一语点醒梦中人:“宝二爷,别渗着了。快去找林妹妹吧。”
宝玉如梦初醒,忸怩起来,像无助的孩子。
或许,爱当真如此,着了魔,稚子心肠,梦里香。
插入书签
最近的业绩不给力哇。
请客官们多多支持呀。
别让小店关张了(店主腾出时间了,全力炒菜不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