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

　　谢芳成的户口上只写到了姜堰市，并没有往下写，卫中彦花了十几小时找到她的住址。开着吉普车经过一路上的数小时颠簸后，将近傍晚时分终于到达左梅边村。

　　南京——淮安——泰州——姜堰——牧樵镇——左梅边村。

　　卫中彦默默注视着正在忙于春种的田野，不远处是岌岌可危的石头和木头、茅草搭建的屋子，青壮年的男人都外出打工，只有幼老年的男人和妇女在土地上耕种，真是有够偏僻，又荒凉又贫穷，又愚昧又落后。村长得知他的来意，摇了摇头，声明村里没有任何村民的书面资料，所有人都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本地土著。走在外面的黄土漫天的路上，卫中彦听到远处的人们在窃窃私语：最近怎么总是有人跑来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打听谢家母女的事情，太可疑了。

　　有人在他之前来过这里？卫中彦停下脚步，向那些百五十米开外的人们望去，他们立刻作鸟兽散，就像笨拙的折了翅膀的麻雀一样逃开了。走出村口，一个皮肤黑熏熏的小孩鬼鬼祟祟地跑过他的身前，走在不远处。

　　“别停下来，继续走。你给钱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事。”

　　是大人指使他来的吗？卫中彦不动声色向前走去。

　　“一个问题一百块。”

　　卫中彦不吭声，脚步加快了。

　　“给一千就行！”

　　“九百！”

　　“八百五十！”

　　“八百！”

　　“七百五十！”

　　“七百！不能再低了！不然妈妈会骂我的！”

　　卫中彦终于开口了：“把你所知道的关于谢家的事情都说出来。”

　　“好……好……”小鬼毫无章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花了半小时才把事情交代清楚。

　　卫中彦将七张红色的百元大钞扔在地上，坐进吉普车突突开离左梅边村。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小鬼头忙不迭地将百元大钞捡起揣在怀里，急急忙忙向村子里跑去。他们也是这样子将同样的资料卖给了前面来的人吧。那个人很可能就是美国间谍，他们果然也注意到了第三方bifurcatior的存在，时间已经刻不容缓。

　　谢家母女是十七年前搬来的，有人下了死命令不准将这两人的事情外泄，两代村长都很重视谢家，今年初，准确的说一个多月前，谢芳成的母亲谢佳宜现在已经转去上海医院治疗。村民的资料村长有一份，姜堰市也有一份，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卫中彦马不停蹄赶到姜堰市查询谢家母女的资料，果然如他所料，资料完整无缺毫无遗漏，就连不存在的父亲的资料也一应俱全，这反而证明了一件事，这些都是假文件！

　　可恶，线索中断了吗？卫中彦皱起眉头，披星戴月飞往上海，在曙光照进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附属中山医院的花园的时候，拎着一篮水果在前台询问谢佳宜的病房号。为了避免对方起疑，他一直等到探病时间才走进谢佳宜的专属病房。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憔悴早衰的中年妇女，羸弱枯黄的面容还留有文雅的气质，总让他想起当年在研究所相处了许多年的女性知识分子。

　　这就是谢佳宜？

　　“好久没有看到你了，都在忙些什么呢？”储毅南伸出左臂。

　　谢芳成此时挽了一个发髻，长长的斜刘海倾泻在脸颊旁，身上穿着曲线合身的包身鱼尾坠地晚礼服，显得身材高挑修长凹凸有致，脖颈间悬挂的钻石项链更是衬托整个人熠熠生辉。她微笑着挽起他的手臂，望着挂在大厅上极为瞩目的慈善晚会横幅，淡淡的说道：“当然是在办留学的事情了。”

　　储毅南静静注视她，感慨道：“你终于决定了？”

　　“比起这个，这样的场合不请你的妻子来，却叫我来，未免不合适吧？”

　　“她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啊，比起这个，她更喜欢和三两个姑婆在一起打麻将，攀比衣装和珠宝。”

　　“所以就叫我代劳了，在这里不是更好的展示机会吗？”谢芳成微微蹙起眉头，这不等于在向晚会的所有人士宣告谢芳成是储毅南的正牌二奶了吗？她停了下来，不快地看向储毅南，声音更是冷了几分：“我想我应该立刻离开这里。”

　　“请不要这样，今日的应酬可是非常需要你。”

　　“你的身边应该有很多可以胜任这种场合的女人才是，难道说——”谢芳成的话没有说完，精致的皮包里响起了悠扬的手机音乐。两人不禁愣了一愣，幸好还没走到红毯那边，谢芳成立刻抽走手臂，冷淡地表示要暂时走开一下去接电话，留下储毅南一人，来到大厅角落打开手机，来电显示是陌生的数字。

　　“喂？”

　　“谢小姐，晚上好。”

　　声音不熟悉，但这个腔调却很熟悉，是巴克雷。

　　“有什么事情？”

　　“我打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消息，谢小姐，我想你也会很感兴趣。”

　　“什么意思？”

　　“有人开始调查你的身份背景了。敬请小心，谢小姐。如果需要帮助的话，我随时乐意效劳，当然条件是加入我国中央情报局。”

　　仲青！谢芳成第一个想到的只有这个人。她自信自己做的还算干净，虽然不幸让隐藏得更深的□□崎苏芳发现了，但是国安部的人绝不可能发现她。他们之中会无聊到调查她的身份的地步的就只有她。为了得到金环，竟然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这家伙——

　　“我知道了。你没有别的话要说的话，我就要挂断了。”

　　“喂喂……”

　　“哔——”

　　手机已经挂断了。

　　“芳成，我知道错了，你就别生气了。”储毅南为了今晚的面子，生意，将来的生活，不得不低下头颅。

　　谢芳成已经无法露出笑容，虽然仲青无聊得可恨，可那毕竟是最大的迫在眉睫的危机，必须想办法破解。最大的问题是母亲，病情就注定限制她不能随意转移到别的医院。就此向国安部自首呢，是的，那的确可以继续活下去，但是不能排除匡济世别的战友的仇视。那些仇人都被她送进了监狱，因为这趟越来越大的浑水必死无疑。他们肯定会对她恨之入骨。她也不想为中国政府效劳，太恶心了。难道要答应巴克雷的条件？可她也没有背叛祖国的意思。啊啊！简直就是一团乱麻！不行，心情太焦躁了！要是能杀死仲青就好了！

　　是这样子啊，在一切被发现前杀死仲青——谢芳成刚豁然开朗，便又想到了另一点：不对，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就算有足够的时间，她也没有能力去阻止他们获得情报。可是依照仲青的性格，她没可能会将她的情况上报，极有可能公报私仇擅自杀掉她，只要把知情者杀掉就可以了，只要将卫中彦和仲青杀掉的话，国安部就再也无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一切就都结束了。在杀掉他们的目标上，她和巴克雷等人的利益是一致的，完全可以利用。如此一来，有必要再次和巴克雷见面了。

　　谢芳成长吁了一口气，习惯性地捋了捋刘海，看向储毅南，声音恢复了平静：“跟我在一起可是非常危险的啊。”

　　储毅南哈哈笑起来：“我已经有觉悟了，每个美人都是危险的毒药，而你是其中最让人欲罢不能的一种毒，我已经上瘾了。”

　　觉悟吗？谢芳成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嘴角恰到好处，让人看不出那是愉悦还是讥讽。她转过头看向金碧辉煌的大厅，挽着储毅南红毯走去。心思却落在远方，那个与世无争的女孩会有和她在一起的觉悟的那一天吗？但，真正需要觉悟的也许不是金环，而是她自己呢。

　　电视塔瞭望厅安置了十个液晶电视，不断地播放着节目和新闻，主持人的声音不断地回荡在空旷的瞭望厅里。周围的人们已经越来越少了，金环抱着书包坐在一个椅子上，无可奈何地注视着一个紧闭的大门，仲青进去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外面的天空早就黑了下来，地上亮起了无数灯火，那样的景色金环想起了以前在学校学到的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但她更喜欢从另一本书上读到的比喻：城市是蓝黑的深海，那灯火是深海里亮起冷光的游鱼。

　　电视屏幕下方不断滚动着本国新闻条：……本月12日，新疆喀什地区巴楚县发生暴乱，军队协助政府镇压，逮捕五名始作俑者和三十余名暴民，目前已经顺利控制局面。世界著名豪华游轮圣蒂凡诺可号将于本月20日到25日间停泊在S省Q市港口。刚才好像说到了Q市，金环看向新闻条，但是现在已经循环播放到国际新闻了：中东地区开始第四次和平路线谈判，苏、美、中、德、英、法、以色列和巴基斯坦等国将于下月中旬坐在桌前谈判……

　　金环对政治不感兴趣，但也对中东的战乱频仍有所耳闻，此时再看向窗外的静默的深海灯火，不禁多了几分感触，这里住的人们真的和住在中东的人们都是人类吗？他们所思所想的真的都一样吗？

　　那扇紧闭的门开了，仲青和之前几次一样铁青着脸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金环急忙上前迎接，任由对方将自己抱住。第一次被仲青抱的时候，是昨天晚上七点，她吓了一跳，浑身都很不自在，幸好现在不是夏天，没有那么多的肌肤相接。仲青似乎咕哝着“累死我了”“王八蛋去死吧”那样的话，金环以为自己幻听了，也对，谁叫她是个聋子呢？会听岔也是理所当然。不管怎么说，冷不丁被人抱住，确实是一件非常害羞的事情，幸好对方是个女孩，不用推开。

　　啊，耳机歪了……金环注意到仲青歪斜的耳机，之前几次仲青都是努力地戴正了耳机，面色才好了许多，这次就试试看吧。金环想着，小心地腾出双手按住那双硕大的黑色耳机并轻轻向外一拉，拨开比以前长了许多的头发，又挪了挪耳机，使之移回正确的位置，好好地包围住了仲青的耳朵。话说回来，为什么她总是要带着耳机呢？又不是助听器，好像也没有听音乐，算了，这是人家的习惯，不要想太多。

　　调整好耳机后，金环顺便帮仲青理顺了头发，摸上去极其滑溜，映着人工灯光闪闪发亮，不禁羡慕地赞叹道：“你的头发长这么长了，真漂亮。”

　　“头发太长了，碍事，等工作完了赶紧剪掉。”

　　金环心道可惜，多好的头发呀，比谢芳成还要漂亮几分呢。

　　仲青脸色好了许多，抬起头说：“去吃饭吧。”

　　“那个……”金环扭捏了几下，小心翼翼地说：“明天就要上课了……”

　　“不用管它。”

　　“唉？”那她的课堂记录怎么办啊？

　　“不会有你的缺席记录的。”

　　金环歪了歪脑袋，仲青刚才说了什么？但是她再没说话了，拽着金环的手向楼下的餐厅走去。躲在暗处监视的武警暗自摇头，摊上这么个任性的大小姐，那个女孩还真是可怜。国安部可是有严厉规定禁止将无关人员牵连进来，仲青分明违反了规定。

　　昨天晚上武警就将这个情况报告给江源。接到报告的江源嗯了一声，那声回应似乎意味深长：“把她的照片发过来。”

　　不一会儿，照片发过来了。江源仔细打量这个女孩，长相清秀，缺乏自信，是个扔到大街上都会被埋没的女孩子。实在难以相信仲青会对这个女孩产生兴趣，她身上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才是。想到这里，江源下意识地要求在Q市的一个特工调查她的情况。

　　一小时后，江源就收到了关于这个女孩的一份简短资料。

　　“金环，女，1984年5月12日生，同年8月发烧，注射青霉素而失聪。未满周岁，父母离异。五岁，母亲再婚，婚姻生活一般。本人三岁在Q市聋哑学校语训班就读。七岁在市北区寿沧路小学就读。十三岁在第157中学就读。十六岁在67中学就读。十九岁在QD综合科技大学汉语言文学系就读。”

　　这人是个聋子，江源想了想，仲青对她感兴趣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接下来是金环的母亲的简历，他只是简单扫视了一下。接下来是关于在学校里的传闻的，江源很惊诧地发现仲青在一个多月前和金环才有第一次的接触，但自那以后接触次数相当频繁，每次逗留时间都很长，很有可能多次带金环出去执行任务。

　　这天要塌下来了吗？江源下意识地向窗外望去，天空还好好的。再回头看显示屏上的资料，白底黑字明白无误，不是幻视。稀奇啊，仲青居然会和一个人长时间交往。但是，就算这是一件非常稀有的事情，也不能掩盖仲青擅自和普通群众深入交往，并将其卷入任务中的违规行为。

　　要给她一个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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