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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峙
宣王所居的行馆内树木高大,枝叶繁茂,极易藏匿贼人。因这次宣王来得急,并没有及时按规制修剪。
宣王侍卫总管韩落也疏忽了这个细节,估计是觉得宣王行程紧急,在明州停留一两天,不必劳民伤财。
毕竟太平时节,谁也料不到,有人敢对宣王下手。
从长安带过来的弓箭手一半分给明州府衙,另一半已经藏在这些树木上,或者是屋脊高处。
其他侍卫从后门、侧门分别潜入,十分顺利,没有遇到抵抗。
倒也不奇怪,宣王这些天将他身边的侍卫高手都派出去,至今还没有一个人归来,守卫空虚,在所难免。
福王站在行馆前,随手一挥打开了手中的折扇,望着行馆匾额上的“清正廉明”四字匾额,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身边跟随他的老者,正是福王太傅郑泽。
郑泽:“大事未成,殿下应当谨慎。”
福王的笑容立即僵在脸上,悻然之意还不敢流露出来,只得揖让,“请。”
郑泽自然不会逾矩,两人客气了一番,福王当先进了行馆。
宣王所居之地已经被福王侍卫团团围困住,无人抵抗。
宣王的侍卫总管韩落按刀站在门口,看见福王才冷笑了一声,“还算有点狗胆,殿下让你进去。”
郑泽迂直,见韩落如此无礼,微有不悦,正想斥责,福王怕他啰唆起来没完,立即道:“你们几个跟我进去,太傅……”
郑泽脖子一梗,“不必多劝,老朽自然是与殿下同生死,共进退。”
福王拿他没办法,立即点了点头,收敛神色,作出十分肃杀的模样。可惜他平日笑惯了,表情竭力肃杀时,略有三分古怪。
宣王所居的院落内,廊下零星有几人,满怀敌意地望着他,福王也不理会径直登堂,隔了老远他都看见宣王似乎是病骨难支,脸色苍白,腰后垫了数个软枕,正斜倚在主位上闭目养神。
“兄长似乎一点也不奇怪。”
福王冷笑两声,也不等宣王开口让座,就在左首第一落座。
宣王缓缓撩起眼皮,深深望了他一眼,叹息道:“五弟来江南督办河务,盘桓金陵不去,原来竟是有郑太傅运筹画策,难怪……郑太傅快请坐。”
郑泽老脸倨傲向天,此刻才将视线下调,道谢落座。
福王睁眼说瞎话,“愚弟巡查河务,路过明州,听人说兄长身体不适,特来探望。”
宣王似乎病势沉重,连睁开眼睛都难以做到,两眼迷离,声音低微,“五弟想做什么,就直说吧。”
“兄长病重,愚弟愿为兄长分忧。”福王得意扬扬地挥了挥折扇,“遍布江南的瑞和商号,海外通航富甲天下的朱家……我全都想要。”
宣王唇角勾了勾,“你想怎么要?”
福王认定他的笑意是穷途末路之际释放的哀求,心中十分畅快,“兄长身弱无嗣,我六儿离奴,今年才三岁,可以过继为兄长嗣子。”
他的内院姬妾成群,今年就添了一子二女,过继一个庶子给宣王,再以嗣子的名义实际控制宣王所拥有的一切,于情、于理、于法都合宜。
宣王轻笑,“不行。”
在场众人都仿佛被塞进了石头里,冰冷坚实,不能挣扎,无处遁逃。
福王想告诉他自己的人已经控制了整个行馆,连林牧、沈珘、朱雀都在自己手中,毕竟自己一生能占宣王上风的机会不多。
眼前说不定还是最后一次。
“兄长自幼在贵妃身边长大,贵妃与你母亲又是表姊妹,你我本来就比别人更亲近一些。”福王做出十分恳切的模样。
宣王突然深深望了他一眼,这眼神仿佛刮骨钢刀,将福王心底那些忐忑不安挑出来。
“怎么……当年旧事,贵妃没和五弟说过,郑太傅也不提吗?”
福王不知道他所指何事,猛地扭头望向郑泽,颈骨都发出了一声轻响。
郑泽微微一笑,脸上密重重的褶子都写满了矜持与阴毒,“老朽奉贵妃之命,给殿下带来一服药。”
福王惊愕难言,宣王身弱据传是中毒,郑泽偏又提到“一副药”,其中深意不难猜测——郑家……甚至自己的母亲郑贵妃,可能会与宣王中毒有关。
他勉强回过头来,见宣王哂然一笑,似乎没有任何想要答应的意思。
郑泽:“当年先帝西狩,途中颠沛流离,陛下当初以东宫之名领兵护驾,无暇他顾,贵妃亲自抚养殿下,几度舍命相护。后来就算有了福王,待殿下也爱如己出。”
宣王轻声问:“那……我的母亲呢?”
郑泽神色不变,“老朽不知。”
宣王又笑问福王,“你可知陛下御极之后,为何没有追封秦王生母为皇后?”
福王心里突突乱跳,他知道陛下东宫时的原配太子妃柳氏,当年因病殁于西狩途中。
陛下登基之后没有按例追封,也没有另立皇后,目前宫中位份最高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郑贵妃。
坊间传闻陛下是故剑情深,可是心爱的女人死了不追封,导致长子秦王无法以嫡子之名入主东宫,这实在称不上是“情深”,甚至可称“恨深”了。
不过,没有被追封的也不仅仅是柳氏。
宣王母亲生下他时,只是王府的女史,当年先帝西狩没带上她,据传是殁于长安乱军中,玉牒上记录他的生母,只是“苏氏”。
陛下待宣王亲厚,登基之后,就将一岁多的宣王接到自己身边,二十多年来始终没有想过追封他的母亲。
这些皇室秘辛在福王心中一闪而过,他想装模作样阻止宣王都没来得及。
宣王丢了一个致命的天雷给他,“当年我母亲有孕时,柳氏指使郑仙婢下毒,导致她身弱难产,连我身上也有余毒。”
他连郑贵妃的闺名都直接说了出来,狂妄不恭之态,令郑泽匆忙干咳了一声,想要阻止。
福王抢在前头,“兄长说这些浑话作什么,我母亲温柔良善,绝无可能……”
在场的人可不少,除了宣王身边的两名小婢之外,还有福王带来的几名武功好手侍卫,这些人都得杀了才能保守秘密。
福王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宣王轻笑,“我将死之人,说点闲话,谁还能去阎罗殿告我不成?”
郑泽接连咳嗽几声,“郑贵妃惦记着宣王殿下,夙夜难寐,使老朽本家数千人各地寻访,才得了这个秘方。虽然不知能否根治宿疾,至少可以益寿延年。殿下听老朽一句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宣王似乎是累了,合着眼挪了挪,突然又望向福王,“吐蕃大军压境时,柳氏又令人撇下我母亲,只接走了郑仙婢……”
福王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旧怨,想到宫中的传闻,“什么……”
宣王冷笑,“柳氏当着柳大将军的面,自陈其罪,证人证物证词皆有,她自愿伏法,只求陛下留秦王之命。陛下仁慈,留她一命,可她趁人不备,触柱而亡。”
福王震撼难言,柳氏是太子妃,又有柳大将军这重关系,陛下已经决定留她一命,她依然决意自裁,可算是对陛下极为了解。
她若当时不死,后来绝对不能封后,秦王无机会入主东宫。
所以宣王的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陛下多年之后,依然记恨柳氏,将立储一事搁置不提?
“所以……兄长说了这么多,就只是想拖延时间吗?”
“哦,是想让你死得明白点。”宣王挣扎着坐起身,他整个人虚弱苍白到近乎透明,仿佛魂魄不受约束,挣扎着随时会离开他的躯壳。
福王只想狂笑三声,然后喝令身边的高手送他一程。
“兄长说笑了。”
“我每年来明州住几天,都下榻于此处。”宣王挑眉望向郑泽,“历年在江南地界得的□□,我都填在这院子里……郑太傅进来时,发现院中寸草不生了吧。”
郑泽微微一凛。
三年前,宣王在远征高句丽时,用□□炸毁了高句丽的王城,彼时他的孙子在军中目睹,回来与他说过盛况,他至今印象深刻。
“陛下春秋鼎盛,少了我与福王,将来还会有别的儿子,再不济也可以从孙子辈里挑一挑。”宣王低眸理了理衣襟,“郑太傅愿意陪我上黄泉路,真是三生有幸。”
没有人怀疑他说话的内容,空气中已经弥漫着似有如无又刺鼻的硫黄燃烧的味道。
“快退!”福王声嘶力竭地大喊。
他带头往外冲,侍卫高手有人喊一声得罪了,已经挟着他跃上屋脊,仓皇选了个方向往外飞掠。
不知何处传来巨大的响声,连地面都微微有些颤抖,行馆中乱成一团,无数人发疯般地往外逃。
等福王发现郑泽并没有跟出来时,已经五条街开外。他回首望着行馆冲天大火,也不知道是该释然还是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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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泽虽存赴死之心,万想不到自己会在逃命时慢一步,救他的侍卫被韩落一刀了账,而他自己会被拖回来,扔在宣王跟前。
外头乱成一片,甚至有浓烟被风卷过来,呛到气管里,郑泽以袖掩面,咳了半晌。
“郑太傅不必忧虑扰民,这场大火早有防备,只会烧我所居的院子。”宣王取过旁边的扇子,“你还有什么遗言?”
郑泽知道死期将至,颤抖着想爬起来,维持自己的文人风骨,“殿下……解药……”
“我可以死,但不会用郑氏的药。”
宣王端坐在主位上,似笑非笑地俯瞰郑泽,“陛下说过……我死之后,会让郑氏一族为我陪葬,划算得很呢。”
郑泽没想到他竟然这样疯狂,明明已经毒发,仍然坚持不用解药,“殿下这是何苦……”
“我一个死人,怕什么……”
他话音未落,突然有位美貌的女子冲了进来,她身上染上鲜血,带着浓烟烈火的痕迹,冲到宣王面前,仿佛要与宣王同归于尽。
郑泽认识她是宣王新近的宠姬朱雀,错愕间,只看到朱雀身形一矮,病重还保持仪态的宣王,不知怎么就挂上了她血痕宛然的肩膀。
就是——腰部挂在她肩颈间,头与脚都冲下的那种姿势。
这画面过于离奇,让郑泽瞬间明白,自己一定会被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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