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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悠悠下
虽然安鞅说得很委婉,但朱老夫人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家小姐没有看上自家儿子。至于年龄小,性子桀骜,暂时不考虑婚事等等的,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府中就姐弟两个,再没有大人,他这匆匆去匆匆回的,还能去问谁?自然是小姐自己的主意。
老夫人心里叹了口气,有些暗怪儿子鲁莽。她听儿子那么说,以为他心里有数呢,没料到素日里稳重的儿子也有晕了头的时候。人家小姐根本没半点心理准备,这般唐突的上门来,不被拒绝才怪。唉……这样被拒绝了,可就不好说了,这事难办。
朱老夫人有点尴尬,可看直道歉的安鞅,脸红红的,眼神闪躲,额头冒汗,样子竟比她还为难,明显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一个十六年华的小姐,一个半大的孩子,她还能怎么办?
坐在轿子里,老人直发愁回去该怎么跟儿子说。或许再等等,等这府上大人回来了再提这事,或有转机。
老人心里这样盘算着,哪知回到家中,首先受惊的却是自己。
儿子尚在翰林院还未回来,一位盛装的妇人正在厅中团团转。看见朱老夫人进门,她急忙迈着小脚迎了过来,忙不迭的道:“哎哟,郑家妹子,你这是到哪去了?快快,赶紧换衣服,太后殿下传召进宫呢。”
朱老夫人愣住了,浑浑噩噩的被拖着匆忙找出儿子中状元后宫中赏赐给她的服饰装扮起来,又被慌慌张张的拉上进宫的车驾。直到人都已经站在寿安宫外等传唤了,才开始额头密密麻麻的冒汗。心里直揣揣,这太后千岁,好端端的怎么会召见她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妇人?
陪着她一道进宫的就是刚在她家中等候的妇人,是荆楚朱氏当今族长的正室。按品级算,也是二品诰命夫人,很是尊贵,不过在太后面前也就不算什么了。
与朱老夫人的不知所措相比,这位夫人倒是老神在在的,显然心里有数,还有空意味深长的安慰朱老夫人道:“没事的,不用担心。没准是桩天大的好事呢。”
的确是桩天大的好事,好得朱老夫人都觉得承受不起。走出皇宫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朱邢氏在旁边与有荣焉的恭喜道:“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呀。”
朱老夫人干巴巴的苦笑。
福气倒没觉得,反而是惊吓受了不少。这下让她怎么跟儿子交待?儿子心仪的姑娘没求到,反而替他做主尚了一位公主……
按照朱老夫人的想法,宁肯儿子娶一位不是世家出身的寻常姑娘,也不愿要个公主当儿媳妇。这皇家贵重,高攀未必是福。可太后千岁主动提亲,还有族中当家夫人在旁边撺掇,对儿子知根知底的,让她连个推脱的借口都找不到。
唉……朱老夫人拿出帕子擦头上的汗。
昭华公主……听说是最得圣上喜欢的公主,自家儿子这驸马,还是圣上钦点的。唉,但愿不要太骄横才是。
想到这里,朱老夫人心中生起一股家将不家,儿子将不再是儿子的悲凉。
由来公主难嫁,不是没有道理的。得供菩萨一样供着不说,做公公婆婆的要给她磕头,丈夫不能纳妾,居住公主府,出入都得依着公主的章法,不得公主首肯,平日里夫妻想见一面都见不着,更别提什么温良贤淑了。当驸马,除了极少数有福的,其他大多数都是在遭罪。
她熬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就为了儿子出息,以后能过上舒心的日子,再喝上一口媳妇端上的热茶,含饴弄孙,安生的度过余年么?看看,现在这闹得什么事!
朱老夫人这些年日子过得苦,人心气却还是在的。比起娶个公主儿媳妇后的重重不如意,老人家更心疼儿子,让儿子当这个驸马,她是千万个不情愿。哪怕你昭华公主再尊贵再好,是皇帝手心里的宝呢,这唯一的儿子,可不也是老人心里最重要的支柱吗?凭什么那么出色的儿子,要娶尊大佛回来一辈子受气?
这时,老夫人不免又想起秋水山庄那位小姐了,唉……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这小姐要是答应下亲事多好,她也有理由推了太后千岁。眼下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
还不知道回家怎么跟儿子说呢,认命吧。
且不管待朱成知道母亲替他许了跟公主的婚事后,心中是如何晴天霹雳吧。建明帝自给长生下过一道圣旨后,再无动作,朝内朝外一片平静。
不管是长生还是建明帝,目前,这两人心里都没有要见见面的想法。
建明帝是觉得见一个少女大宗师别扭,她又有太祖玉灵牌在身,传召吧,万一性子古怪,不来,岂不是自讨没趣?亲自去吧,未免屈尊,索性眼不见为净。说到底,大宗师虽然不能等闲视之,却也只是个江湖散人。她不惹事就好,密切注意要注意,太亲密的接触还是算了,万一一个言语不对,后果不好收拾。
长生也没有心思面对一位帝王。自己当了一世的帝王,她比谁都更明白国家机器的厉害,那纠缠起来,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得了。况且,虽然接受了无法回家的现实,但这并不能代表,这个世界在她眼里就不荒唐不滑稽了,对这样的世界她没有任何欲望。看看热闹取个乐可以,她可没兴致自个儿往戏台子上跳。既然没有想法,对于那位至尊,自然也是能不见最好。
旁人当然不免要议论下这位被圣上亲下圣旨正名过问的秋家大小姐,也有诗会时在场的公子小姐们回家中说起那一面惊走公主王爷的奇怪玉牌。这些公子小姐都出自名门,家中大人对于传说中的太祖玉灵牌多少有些耳闻。在他们的严厉警告下,大家好奇归好奇,却没有谁真的敢上门惊扰。就这样,因为大家默契的一致抱持着一种摸不清门道的潭子不跳,不如敬而远之的打算,秋水山庄神秘的大小姐,继续神秘中,并且似乎越来越神秘了。
就在这样的平静中,时间悄无声息的滑到了六月,晋阳再次风起云涌,即将掀起另一轮高潮。
先是这一期春闱之事算是过去了,所有的进士都已安排妥当。该留京的留京,该外放的外放,除了有门道跟极其出众的几位直接进了翰林院,其他的大多都是离京外任。新进士备受关注的华光慢慢腿去,他们将做为最低级的官员,开始人生一直持续到死亡的宦海攀爬。进士,不过是第一步,日后会怎样,谁也不知道;
然后是昭华公主的婚事。
前期准备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这位建明帝最宠爱的公主,将在八月十五中秋吉日,与准驸马新科状元郎朱成正式大婚。驸马出身世家,相貌英俊,才华横溢,匹配高贵美丽的昭华公主,正是郎才女貌,堪称天作之合。做为父亲的建明帝也是大喜,对这位自己亲选的女婿青眼有加。在皇帝陛下的亲自过问下,昭华公主婚礼的准备工作已经大大超出了以往所有公主出嫁的规模,到正式大婚那日,还不知会风光成什么样子。
最后就是仕女大选。
已经正式确认下来,就在九月重阳登高之时。所有公卿官宦家的小姐,年龄合适未定亲的,都必须参加。仕女大选非是寻常选秀女,非公卿官宦出身的贵女不取,民间女子是不够资格的。这事由太后率宗室的名义操办,为帝选妃尚是其次,主要是十几位王爷。几乎所有当太后跟皇帝的似乎都有着指婚的癖好,尚未成婚的一次解决了省心,已经成婚了的也可以再收个侧室,多子多孙,为皇室开枝散叶,皆大欢喜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虽然现在离九月还早,但离京远的官员,已经开始准备送女入京了。这就像科举,早点到地方以逸待劳摇着扇子进考场,总比匆匆忙忙一身尘土跑进来强。
照例,外面的尘嚣,再热闹也吹不到秋水山庄这一亩三分地。
榕树下,绿衣长裙飘飘的走过来。高腰的长裙一直系到腋下,上身着窄袖短襦,手挽三丈多长的雪白披帛。这一身,正是时下女子最婀娜的装扮。不过她手臂上托着一只雪白的鸽子,那份淑女气算是没了。
鸽子腿上绑着一个精巧细致的小圆筒,按特定的手法拧开,里面是一小卷白纸。这就是这个时代最便捷的送信方式,比驿站的快马接替还要快。不过好的信鸽很难得,不光要成本,还需要专业的养鸽人,很难找。
坐下树下第三遍看三国志,还看得哈哈大笑的长生接过信卷,展开来只瞅了一眼,便微笑起来。随手递给青瓷。青瓷看了,也欢喜起来:“动作真快,这就好了!”
紫砂呆呆的问道:“什么这么快就好了?”
青瓷咪咪笑:“是北大人,说东海的庄子修好了。”
“东海?”紫砂欢喜得跳了起来,“太好了!再不用憋在京城这气闷的地方了!小姐,咱们什么时候走?”
“随时。给你们几日收拾行李。”
“我这就去!”紫砂掉头就往屋里冲,那行动力,让众人看得失笑。
正在写书函的安鞅抬头愣愣的道:“姐,你又要去东海?”
长生点头,又摇头:“不是又要去,我欲在东海长住。”
其实早在到了东海看到回家无望之后,长生就留了玄武一干人等在那修建庄园,已打算好要在海边定居了。还有东海上几处海岛,她也别有企图。
原先在大民,东海上就有皇室的度假小岛。还是在太祖手里圈的地,名字也取得极具太祖特色:蓬莱,方丈,瀛洲。就算回不了家,她总可以原样修几个度假岛吧?从前她身体不好,这度假小岛也就只跟母皇去了一次。这回时间一大把,倒是可以老死其上了。
安鞅手中的笔“吧嗒”一声掉在纸上,匀染出好大一片,这一下午的劳动成果,算是毁了。
“不回来了?”
长生没有回答,只站起身来,负手往晋阳皇宫方向看去,神情是说不来的漠然。晋阳的格局,跟燕京是极像的,只是那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红墙黄瓦却不是她的汉广宫。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京城由来就是纷争之地,没得消停,但这台戏就是唱得再热闹,她却已没心思看。既然这样,那还在搁这儿待着干嘛?去东海,听听潮涨潮落,了此余生吧。
安鞅什么都不说,伸手抽了张新纸,换了支笔,重新蘸了墨,唰唰唰的埋头写起来。
吕四儿又不知犯了什么事,被罚扎马步。不过他显然已不将这曾嚎啕大哭的“苦刑”放在眼里,一边稳稳的如钉在地上般扎着马步,一边驾轻就熟的磨着墨,还能有心思努力伸长了脖子,好奇道:“阿鞅,你干嘛呢?”
“乞骸骨,告老还乡。”安鞅头也不抬的道。
南离一口水喷了出来。
长生低头看着安鞅,也有些失笑:“鞅儿,你尚有大好前途。”建明帝是不会再把他当权臣培养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依安鞅的资质,日后入主中堂,也不是没可能。
安鞅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手上的笔却径自唰唰的没停下来。
见他这样,长生眨了下眼睛,也就不再多说。既如此,那就算了,男儿家的,少在官场上滚打,也没什么不好。只可惜她还曾忏悔过几秒,预备改变教育方向,用心指导一下呢。
因为连安鞅都要一并走人,所以临时改变主意打算来个集体大搬迁,除了三两只留守,剩下人都走。
这回可真是要彻彻底底的退隐江湖,安享晚年了。
再听吕四儿侃一阵海中的大鱼,惊涛骇浪的刺激,这些原本就不安分的家伙越加兴奋得睡不着,半夜还跟勤劳的小蚂蚁似的,进进出出的忙乎。就连最老实忠厚的竹心,都忍不住拖出了大箱子,一件件往里放安鞅要带走的东西。不过谁也没有紫砂的情形严重,除了已经睡下的长生她不敢去惊扰,青瓷绿衣等人,里里外外被她烦了个遍。就差没卷起床上的被子往箱子里塞了,恨不得天一亮就坐上马车闪人。
此时,情绪高涨的人们谁也没有留意到这兴奋的人群中少了个人。
夜色下,南离握着白玉酒杯,月光清辉照在他脸上,面上一贯的没有表情,眼中浮现出的却是一片落寞。
安鞅每次看见神出鬼没的南离,都忍不住要臆想下他真实的面容。虽然从来都没有答案,但安鞅肯定,南离真实的面容,一定比他所有的面具中最俊美的还要出色上许多。因为他的眼睛,从来都是那样的高贵与忧伤。
他姐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人,每一个都不简单,每一个背后似乎都有着说不尽前尘旧事,但南离,尤其不一样。
空中“哑哑”传来两声鹰鸣。只有小金,才会在长生入睡后还敢扑往东苑去。
南离抬头,远远的注视着那庞大的影子消失在东苑。你也懂人的情感吗,为了什么要不惜离家万里追来?
良久,他垂下眼睛暗沉沉的笑了两声,低声自语道:“如果追不上了,那怎么办……”这声音是如此的清平。
夜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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