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非常事务所（修正版）

　　某日，双可在事务所中阅读《天冥动态》普及版《漫游三界》时，曾向游光请教天界与月亮的地理位置关系。

　　游光略作思考后，做出一个十分形象的回答：

　　若将在天界赏月比作人间的万人体育馆里看演唱会，门票从50元到1000元不等。价格为五十元的门票，属边角落里最末排的位置，就是一重天；稍贵一些的百元门票的座位，位置则往前往中间移动少许，就好比二重天。以此类推，千元门票所处的、舞台正下方的贵宾雅座，正是九重天的所在。至于天价门票，欢迎你加入前往广寒宫的豪华旅游团，付费参观。

　　“那么人间的八月中秋赏月呢？”双可问道。

　　游光沉思片刻，斟酌着说道：“若是在人间赏月的话，就好比趴在体育馆外面的围墙上看表演。”

　　竟然、这般？

　　游光的人间爬墙说，一度让双可暗地恼火，待看到与天界一重天等位的奈何桥月色后，她不得不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这体育馆的围墙和末排座位之间的距离，岂止是十万万丈的距离？
　　众妖说话间，广寒宫内外终于有了新动静。

　　简囡瞪大眼瞅着天花板外那轮圆圆的月亮，一抹淡绿色的影儿，从广寒宫里飘了出来。

　　霎时间、一屋子的妖怪眼睛全都瞪得发了直。

　　“今年果然流行淡绿色……”司南坐在吧台前的长椅上，支着下巴喃喃自语。

　　坐下边的三只水蛭精掏出一只见方的红色锦盒，打开，从里头取出一块中间厚周边薄的圆形玻璃……一把无柄的放大镜。

　　说是放大镜，沿边却有一圈细小而不容忽视的文字：冥界特例商品开发部监制。

　　双可暗暗吞口水，冥界特利开发部的东西自然不可能是普通的天文望远镜所能比拟，至于价格……单是那个红色的锦盒，估计就花费不菲。

　　像是响应某个号召般，四周的妖怪、包括司南在内，络绎从身边掏出同样的锦盒，同样的放大镜，一时间，望川里玻璃片反射银光闪闪，炫得耀了眼睛。

　　早就从厨房里溜出来，趴到吧台里的阇黎不知从哪也掏出这么一块，不过只有巴掌大小，跟水蛭三兄弟和司南脸盘大小的镜子一比较，立马败下阵来。

　　虽说如此，总比她什么都没有要好吧？双可微微有些哀怨地想道。

　　广寒宫外的绿影先向桂树飘去，在桂树下站了片刻，转两个圈后又飘回宫门内。

　　一屋子妖怪屏息凝视，又是半盏茶的功夫，一抹鹅黄的人影姗姗地从宫门里往外飘出来。

　　简囡使劲地睁大眼，目力所及之处，却还是一团模糊的影子。

　　一块巴掌大的冥界放大镜万分适宜地出现在她眼前，双可眨着眼睛看向握着放大镜的手。

　　“奈何桥事务所工作人员的社会福利，中秋节赏月必备品。”游光轻挑嘴角，挺秀的眉毛微微上扬。

　　“谢、谢谢。”这福利和其他妖怪妖手一面的放大镜实在没有可比性，就连镶边的金线圈也变成了银丝圈……

　　“这可不是放大镜。这镜子有名字，叫做观月镜。”

　　双可撇嘴，又忘了游光有读心术来着。

　　鹅黄色的影子飘出来又飘进去，等双可举起观月镜，对准广寒宫的方向时，那抹影子已然变成了一身湖水蓝的……美女。

　　三界第一美女，光听这个名号，就知道绝不是足球比赛的假摔。

　　这些日子来，她已经习惯了司南那张几可媚倒众生的脸，但从宫门里走出来的那位，只消一眼，却能感受到另一种震撼。

　　两条眉毛、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和一对耳朵，五官不比别人多一样少一样。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拆开来看，也和常人的模样一般，可一旦综合到这张脸上，却是美得让人无法用言语形容——不若司南那种娇媚与纯净混合的美，嫦娥的美，更多了些不是人间烟火的圣洁，以及许多、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东西。

　　只是……

　　双可揉揉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这位远古时期的美女，身上穿的，不是衣袂飘飘的飞天羽衣，也不是哪朝哪代的宫装、唐装、汉装，那分明就是一条湖水蓝色的连衣裙，并且还是细肩带、低胸收腰的那一种宴会小礼服式样。

　　美女在桂树底下转了一圈，湖水蓝的晚礼服露出半个漂亮的裸背，凝脂美玉的肌肤，看得望川里一片吸口水的声音。

　　双可用眼角的余光瞟向在座的几只女性妖怪，呃……同性相斥的原理在妖族里也挺适用的，瞧她们一脸哀怨的样，她看着也挺酸。

　　各怀鬼胎时，月宫美仙女嫦娥又进去换了一身衣衫出来。这回是一条雪纺的百褶裙，搭配一件贴满蕾丝边的荷叶袖衬衫。

　　双可注意到：只是方才那一会儿，她不但换上了一双白色的小高跟，连发型也重做成公主头的活泼可爱式样。

　　在她还活着的时候，电视里巴黎、米兰、伦敦的时装展也看了不少，今晚这赏月，怎么越看越像是一场春夏时装发布会？

　　双可搡了阇黎一个拐肘，压低嗓门向他求证。

　　阇黎凑过半个身子，对着她的右耳学蚊子叫：“你不知道一年一度的广寒宫新装发布会么？”

　　是不晓得。

　　什么时候、传说中的天界极地广寒宫都做起服装生意来了？

　　“你往左看。瞧见司南姐身上那条青草绿的裙不？那款就是去年发布会的压轴作品哦。”

　　双可顺着阇黎的指示，朝司南望去，那条青草绿的裙子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一溜地从肩头挂到膝盖处，便是她这个不懂衣料的人也知道这裙子的垂感一级棒，而且料子也绝对不逊色。

　　大约是天界与凡间的时差关系，嫦娥的时装发布会持续了足有五六个小时，直到天色愈见发白，一年一度的广寒宫新装发布会才落下帷幕暂告一段落。

　　阇黎悄悄地告诉双可，在未来的几天里，将会有来自三界的无数订单投向广寒宫方向。至于广寒宫外的桂树园里，也做好了一年一度的“嫦娥试装拍卖会”的准备。顺便提一句，拍卖会的主持人，自然是月亮上的另一号人物，吴刚。

　　所以说嫦娥仙子果然是女王样的强人，双可心底暗暗赞叹，整个儿就是一抢钱的高人呀！

　　积攒了一年份的新装发布会，中秋节晚八点准时登场，并于次日凌晨两点准时闭幕，耗时六个小时。广寒宫首席设计师嫦娥仙子亲自展示其设计的一百一十七件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二十套服装，二十套种类繁复的首饰及各式女鞋二十双。

　　由于本次的春秋新装发布会为天界三重天独家代理，故，本次发布会的背景音效和场景动画只针对三重天播放。稍后，三重天的相关部门将会推出全新的发布会影像，并附赠广寒宫的两只吉祥物——月兔和蟾蜍的日常生活小故事。人间预购点：各区的修行龙女或龙子处。

　　双可攥紧手心里的这张小广告，来历身价皆不菲，单就由三重天委托风神挨家挨户传递着一条，足够人间的善男信女造个神台给它供起来。

　　但是很显然，阇黎那张拉长了不止三尺的脸告诉她，真正的冥界成员并不是这么想的。

　　“冥界居然没有抢到发布会的直播权，今年的中秋福利看来又要减少至少三分之一。”

　　狐狸之所以称之为狐狸，头脑好是其特点之一，从他计算员工福利的速度和准确度来看，不愧为会计们膜拜的榜样。

　　司南卷着发稍，面部表情维持三十度的嘴角上扬，心里却也郁闷无比。

　　下界的龙女龙子正好划归三重天管辖，每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总让她们这些下界修行者冲刺在火线上。

　　她记得很清楚：三重天上一次得到的直播权，是两百年前洛神与河伯的第五次复婚的婚庆现场。天晓得这对夫妻结了离、离了又结要折腾多少次，但冲着与三界第一美女并驾齐驱的洛神、以及河伯那永远的钻石级别黄金单身贵族的名头，这两位的婚礼总有让人震撼不已的现场，是除广寒宫的时装发布会外，《天冥动态》评选的最值得期待的影像之一。

　　三重天夺得直播权的那一回合，她们这些身在人间的龙女龙子们，负责向人间的妖怪和通神者宣传并售卖直播的信号点和现场门票。虽然没谁奢望过拿回扣吃红包这套，可是临了，那句冠冕堂皇的“身处红尘俗世，心在碧霄青天。一心只为正果修成，不问欲界财情纷扰。”让她掉了整一百年的鸡皮疙瘩。当然，冲着那句“不问欲界财情纷扰”，还能有谁明目张胆地去索要劳务费？

　　财情纷扰啊……

　　这话说得够狠，把衣食父母都一并给摒弃了。司南不顾形象地咂嘴咬唇，这回必定又要被抓包当免费劳动力，龙女做到这份上，真是没得说。

　　倒是对于自己缩水的荷包并不太在意的游光四平八稳地站在吧台后，依旧一脸的悠闲。

　　于他而言，什么都没有阇黎和司南的两张脸好看，一张比一张拉得长拉得苦，好似被人虐待的可怜小孩……呃，还有双可也是。开场时是一脸的好奇，接下来的大半夜里，时而惊讶时而郁闷时而又是羡慕，巴掌大的脸上，像挨个儿涂油彩似的，千变万化。

　　游光自若地摆着一张冰山脸，肚子里却笑得差点抽筋。这般变化丰富的脸，这般阴晴不定的脾性，这般爽朗自在的心情，只怕三界之中，也难找出第二个来。而他，则很有幸地，在她最初降临人间时，默默地欣赏着她带来的乐趣。就这点来说，阇黎也是一样。不过，显然，狐狸一直以来的兴趣是给自己找一个伶牙俐齿地拌嘴对象。

　　还有一个人，比他们更幸运地参与了她的全部生命，纵然——这可能是她和那人最大的不幸。

　　看着双可揪着阇黎边拌嘴边收拾残局的景象，游光微微挑起的嘴角，却在不自觉间，放平了角度。连带着、眼中那呼之欲出的笑，渐渐隐去，换上不明所以的愁。

　　那是你们四个选择的路，这次、不管如何，我只能做一个恰如其分的旁观者，建木彭侯于心底默叹。

　　窗外的天色愈见明朗，垂挂于西天的月亮终于在东君起身前，缓缓地滑了下去，留下漫天烧红的朝霞，透过窗子和洞开的门，在望川的吧台和靠窗的桌椅上，掸上一层抹不开的金红。

　　一年一度的广寒宫时装发布会落幕，欣赏到美人华服的众妖，付了茶水钱和夜场的费用，满意离去。

　　事实上是……落荒而逃。

　　谁都知道这阵子、无处容身的饕餮正寄身望川的实事，妖售之王的力量虽然为众妖所膜拜，但一不留神，自家性命就可能沦落饕餮之口，化作他肠胃里的肚食……虽然冥界官员保证它在发布会结束前不会出现在观赏的现场，但是……见好就溜，也是做一只好妖的准则。

　　不出半刻钟，望川的夜市清场完毕，速度之快，唯有白轩初次现身茶座时的私下逃散，方可比拟。

　　司南一脸愁苦地目送妖怪们离开，转过身来，自发地帮双可和阇黎收拾残局。

　　冥界的事务繁忙，导致望川里头的人手严重缺乏，除了那只孔雀和安顿厨房里的那父外，偏偏又不能随意请个什么人来做侍应生。

　　司南是五年前调到这座城市来做布云施雨、监督修行妖怪的龙女，但养成给人家打下手的习惯，却是在这些天里。

　　确切地说，是在双可出现在望川后的这段时间里。

　　双可……在司南最初认识她的时候，她便就是叫这个名字，虽然那个时候，她并非这般模样。
　　一开始、她甚至还不是一个人类。

　　那时的狐狸已经被那人以“阇黎”一名为缚咒，牢牢地锁在一旁，安分守己的修行，断了祸害人间的念头。而那时的司南，却还不叫司南。

　　——你是青蛇？

　　青蛇的名字？青蛇的名字当然就叫小青啰。

　　那人站在树下，以名为媒，给她下了一道缚咒。

　　那个希望天下妖怪都能修成正果的家伙，最大的爱好就是给妖族们取名字。

　　虽然那道缚咒最终让她回到修行场，那个魂飞魄散的凝魂改魄夜，让她最终修成正果……只是，每次想起那个明明肆意妄为却总要摆出一副老成面孔的师弟，她总会想起另外一个至今仍让她心痛的名字。

　　至今，知道那个名字的人仍有许许多多，但了解她那份禁忌心绪的，却始终只有无尘与她自己。

　　她的师弟无尘。

　　司南抬起头，看着门外的男生推开厚重的店门，抱着一只肥胖的狗经过她的面前，一眼不眨地盯着正在打理店面的双可。

　　纵使他的身躯早已化成灰烬变成尘埃，那满溢灵气的魂魄却千年不改，一如当日。

　　走出店门的司南无声地咧开嘴，时空交错了一千年，他们的纵横交错，却在千年后，即将拉开或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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