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二十六

　　上午的比赛陆续地结束了，下午大部分是决赛，当然，还有几个重头戏——中长跑和4x100接力。

　　在此之前，两个男生终于找到了短暂的休息时间。

　　六中的午休时间非常充裕，就算是期末复习也一定会保证五十分钟，更不用说运动会这种取消了中午小练的日子。事实上，在这一天他们的午休时间达到了全年最长：一个半小时。

　　学校通知说是十二点一刻开始午休，其实十二点整大部分人就已经趴下了——运动会毕竟是很消耗体力的。

　　祝清回到座位的时候，顾玄已经在半昏迷状态了，只能勉强眯着眼跟他含糊地聊两句，然后下一秒就陷入梦境。

　　少年四分之一的脸埋在臂弯，留给祝清一个非常难得的安静印象。他身后的遮光帘偶尔被风吹起缝隙，透出浅淡却热烈的光影，轻轻覆盖在少年的身上。在所有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里，祝清清楚地听见对方的呼吸、自己的呼吸，还有不知道为什么难以平复的心跳。

　　他突然困意全消。

　　在这个时刻，他看着少年伴随呼吸微微打颤的睫毛，还有线条流畅干净的侧脸，思维突然停滞，脑海里只余下一片空白。

　　祝清很难找到恰当的词汇去形容这一瞬间自己的心情，但是这种感觉多少让他想起那个古老的神话，关于少年和鹰的故事。他多少能够理解那只鹰，拥有主神的灵魂和智慧，却甘愿为伽倪墨得斯沦陷，就像之前某个王朝断袖的帝王，为那一瞬的倾倒，可以舍弃一件昂贵的衣衫，或是自己多少代的声名。

　　他有段时间很喜欢读蒋勋。作家在书中反复写到的少年的美跟他此刻的感受几乎重合——它关乎神圣而年轻的岁月，关乎纯粹干净的灵魂的质地，也关乎感受着这美的他自身剧烈的情感波动。

　　他并不知道，在他看着这个少年的时候，他自己的灵魂也带着独特的气息。倘若此时顾玄睁眼，就能清楚地看见，祝清眼里的光，是源自他挣扎痛苦的灵魂在这一瞬间的安宁和震颤。

　　祝清在开学的这两个月经历了大量令人抑郁的事情，从不会完结的家庭纠纷到身体状况带来的折磨，再到死缠烂打的骚扰。他很努力地尝试去解决一些问题，或者学会带着烦躁继续沉默地活下去，但是从未成功。

　　可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精神状态是非常紧张和不稳定的，这种状态甚至延伸到现在。

　　跟顾玄的那次长谈，他们聊了很多，从家庭状况到未来构想。顾玄起初非常诧异他怎么能用那么平淡的语气去讲述在自己看来极其不幸的事情，但是很快就沉默下来。祝清用他一贯的平淡到有些冷漠的语气继续讲他自己从童年到少年时代的所有变故，所有痛苦和纠结，还有他在现阶段对于未来交织着绝望和期待的尖锐矛盾。

　　顾玄记得，他偶然抬头的时候，看见祝清倒映星河的眼里淡薄却深入骨髓的悲哀。

　　他明白少年沉浸在他自己的人生里，但是他同样感到，自己从未接近他本身。而少年也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同顾玄的人生轨迹，几乎不曾重叠——或者，某种程度上，他们陌生而疏远。

　　他们从未如那时一般彼此了解，但在同一个确切的时刻，他们的灵魂相距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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