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盲妹

　　整个下午我都没有再和玲心搭上话，她已经被我们班的同学包围，班里仿佛突然多了个小妹妹一样，大家都对她的眼睛和特教学校的一切充满好奇，有问不完的问题，妹妹克服了最初的怕生以后，已经和同学们熟悉起来，甚至还开起了给我妹介绍班草这种玩笑，妹妹咯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
　　我依旧陪着程楠，没有眼镜的她不在状态，只能呆呆坐着，对赛场上发生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无能为力，无法再像上午那样组织选手比赛，或是呐喊助威。好在体育委员梁松扛起了担子，还是把班里班外跟运动会有关的事情都料理得井井有条。
　　这时，程楠的耳朵边突然伸出一瓶水，在她脸上冰了一下，她反应很快，一把抓住，程枫顺势坐在了我们面前。
　　“喂，你真不理我了？”程枫一脸不情愿地盯着姐姐。
　　程楠哼了一声，咬着嘴唇眯起眼睛“瞪”着弟弟的影子：“不是你先不理我的吗？”
　　“哼。想想你今晚没有我回不了家的可怜样，觉得还是不能不理你。”程枫抱起手说。
　　“我谢谢你。你走你的吧，你看我回不回得了家。”程楠冷冷地说道。
　　“我……”程枫伸出一根手指瞪着姐姐，气势弱了下去，“哼，你厉害，知道我不敢试。”
　　“把我扔在外面自己一个人跑了，这种事有些人又不是没干过。”程楠反唇相讥。
　　“以前是以前。现在谁让你是我们家大熊猫，哼。”程枫跟姐姐话不投机，气鼓鼓地站起来，“有本事放学别等我，自己先走。”
　　“放学我还想跟玲心多留一会呢，你可以先走。”程楠冲着弟弟远去的影子，继续嚷道。
　　“喂喂。”我无奈地笑了，“有必要吗，好歹也是亲弟弟。”
　　“要拿我当废人供着，亲弟弟也不行。”程楠气哼哼地说道。
　　这时，梁松跑了过来。
　　“班长，一会闭幕式，学校说把体育风尚奖评给我们班了！”他很高兴地说道。
　　“好事呀！”程楠也很高兴，紧紧眯着的眼睛都睁大了些。
　　“嗯，我想，这肯定跟班长那一‘摔’有莫大的关系，这是班长为我们挣回来的！”梁松激动地拍着程楠的肩膀。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所以不知道班长你现在还能领奖吗？”
　　“我……”程楠开口明显迟疑了一下，我也同时心里一揪。按理说，这奖是她赢回来的，她是班长，还一副光荣挂彩的样子，由她去领确实再合适不过，但她现在的视力状况能确保不发生状况吗？
　　“我能。”她只迟疑了短短一瞬，就迅速下定了决心。
　　“好！我这就去准备！”梁松兴高采烈地站起来，“所有同学听了，准备参加闭幕式，站起来跟我走！”
　　“喂，你真的没问题？”我一边扶程楠站起来，一边问她。
　　“不知道。你会帮我的吧？”她黑色的大眼睛向我飘来。
　　“我……”我要怎么帮你？这女孩真是的。
　　不容我多想，很快闭幕式就要开始，我们离开了坐的位置，我一手拖着妹妹，一手拖着程楠，以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方式，牵着两个女孩，在班级的纵队里站了。
　　升旗台上，校长代表全校老师，对本次运动会作总结讲话。我假装在听，实际目光紧紧盯着那个四级梯子高的台阶，我知道一会颁奖仪式也会在那里举行。怎么确保程楠安然无恙，成为我现在全速运转的脑子里唯一想的事情。
　　“程楠。”我压低声音，向身旁问道，“如果要你一个人从这里走到升旗台上，有问题没？”
　　程楠仰起脖子，向着旗杆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眯紧了眼睛。正巧这时阴了一天的云彩亮开了一条缝，西下的夕阳正巧照在高耸的升旗台上，给它镀上了金色的光彩，在程楠混沌的视野里如同一座闪亮的孤岛。
　　“勉强……能看见个亮亮的影子。”她答道。
　　“那就好办……你能自己走上去，大不了我们……”我一看身前站着程枫，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哎哟。”他皱着眉头转过身来，“干什么！”
　　“一会程楠上台领完奖，肯定找不到我们班在哪。”我说，“我们一会就……”我在他耳边嘀咕。
　　“你疯了！冷老头那边……”
　　“哎呀反正老冷一看同学们高兴，不会的！”我说，“就这么定了！”
　　程枫狠狠瞥了一眼姐姐，才转过头去。程楠不知我们咬耳朵说了什么，还迷茫地睁着一双眼睛问我：“你俩说啥？”
　　“不要在意，你只管去，保你平安回来。”我胸有成竹地说道。
　　“下面颁发体育风尚奖。”校长说道，“本次运动会获得体育风尚奖的是……高二（三）班！”
　　“快去！”我对程楠说道。
　　于是在全校同学的掌声中，程楠跨出了黑压压的队列，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向着视野中那金光灿灿的升旗台走去。她越走越近，走到旗台的阶梯下的时候明显停顿了一下，我知道，她看不清楚脚下的台阶，只有纯白一片，贸然迈步可能摔倒，又不能当着全校同学的面俯身去摸，举起步子时，身子明显地晃了一下，我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这时旗台上的校长不知哪来的灵性，竟然主动下了两级，牵起了她的手，把她“扶”上了旗台。这可是其他学生没有享受过的礼遇，不知校长是知道她眼睛的事情，还是考虑到她腿脚上的伤。
　　校长把证书和奖杯放在她手上，她面带微笑，从容自若地高高举起。我和程枫早已准备好，串联了十数男生齐声欢呼着，作欣喜若狂状向旗台冲去，学校保安一下没反应过来，原本整齐的队列霎时被冲开一个缺口。在老师们的喝止声中，三四个高个子男生一把把程楠举起，让她坐在两个男生的肩上，其余的人稳稳扶着她的腰，程楠像个女骑士一样，高高举着奖杯凯旋回班。全校哄堂大笑，掌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激烈。
　　“咳咳……”校长终于反应了过来，说道，“请同学们注意会场秩序，高兴归高兴，不要再做出这样的事情，领奖派一个人上来就好。”
　　我们把程楠放下的时候，班里又是一阵哄笑、鼓掌和欢呼。抬起头时迎面撞上了老冷愁苦的眼神，我装作没看见，拉起程楠哧溜一声钻进了队伍里。
　　“怎么样？”我回头问道。
　　“你们疯了！”程楠的脸兴奋得红红的，盯着我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但感觉真的很好，我以前从没干过这种事情，贼带劲。”
　　“有奖杯吗，我摸摸。”妹妹也欣喜地说道。我从程楠手中接过奖杯，递到妹妹手上。妹妹把它举在腮边，半眯起眼睛，两个手上上下下都摩挲遍了。
　　“还挺沉的，果然是‘沉甸甸的奖杯’啊。”妹妹笑道，“而且，也是‘金灿灿的奖杯’。”
　　“不，其实这是玻璃做的，是‘晶莹剔透的奖杯’。”我笑着纠正道。
　　“好嘛，颜色就听哥哥的，谁让我又看不见呢。”妹妹不满我不给她面子，撅了下嘴，黑黑的眼珠翻到天上。但她很快又笑起来：“反正金的银的，都是楠姐姐的光荣杯嘛。”
　　“也有玲心的功劳，你的稿件这次得分全校第一。”程楠说道。
　　“嘻嘻，我不是班里的，我是，嗯哼。”妹妹冲我晃晃奖杯，“编外人员。”
　　闭幕式结束了，同学们各自回班里帮忙收拾东西，把板凳摞在一起，捡拾地上的垃圾后，就准备放学了。
　　“张玉涛，程枫，程楠，还有那小丫头，过来。”老冷却叫住了我们。
　　他走到我们面前，用冰凉的目光打量我们，压得我们都不敢抬头。
　　“今天表现很勇敢。你们四个都是。”他冷冰冰的语气听起来甚至不像是在夸奖我们，我过半天才反应过来。
　　“尤其是这个小丫头。”出人意料地，老冷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我第一次见你，老实说，你的优秀改变了我对盲人的偏见。”
　　妹妹脸红了，眼睛害羞地藏进了眼角，低下头说：“也……没有啦，今天只是，跟哥哥的同学玩得挺开心的。”
　　“程楠手和腿没事吧？”他转向程楠。
　　“没事，冷老师。已经没有大碍了。”她低头答道。
　　“眼睛也没事吧？”
　　“还好吧，主要是眼镜没了有点不习惯。”她眯着眼睛笑了笑。
　　“以后别这么拼了，身体要紧，缺氧也对你的视网膜不好的。”老冷这口气，也不知道是表扬、责备还是关怀。
　　“嗯……”程楠点点头。
　　老冷顿了一下，语气寒意更盛了：“还有你们两个，瞎胡闹，老师们知道程楠的身体状况，知道怎么照顾她，用得着你们强出头。要是大家都像你们这样一窝蜂冲上来，运动会还开不开了。”
　　“对不起，老师，但我们也……”我想解释。
　　“我知道。”老冷说道，“有点照顾女生的绅士精神，也没什么不好。这次就不批评你们了。”
　　我终于有了勇气，抬起头看着老冷那双愁苦的眼睛：“那，老师，我们是不是可以……”
　　“走吧！”他冷冷哼了一声，眼角居然泛起一丝笑意。
　　夕阳仅剩最后的余晖，夜幕降临大地，白日里喧闹的学园变得十分安静。我们四人并没有走，仍然留在空荡荡的操场上，因为程楠缠着妹妹不放，机会难得，她想向妹妹多学习一些定向行走、使用盲杖的技巧，为将来做打算。
　　“走路的时候不要弯着腰。”妹妹此刻变身成了小老师，一边贴在程楠身上摸索，一边纠正她的动作，“盲杖拿着是这样的角度，走的时候，按照步子节奏左右点，范围比身子略宽一点点就行，一，二，一，二，这样的感觉。”
　　我看着她俩，一瞬间有点恍惚，不知当年，又是盲校哪位老师教的妹妹这些？如果没有我们坚强勇敢的妈妈，没有盲校负责任的老师，没有她最好的朋友子琪，哪有现在这个浑身上下都闪着光点的玲心呢？
　　“诶。”程枫在我身旁出现，递给我一罐可乐。
　　“她俩的呢？”我问。
　　“提着呢。”
　　嗤，咕嘟咕嘟，是快乐水香甜的味道。
　　“你姐最近，也有了些变化了吧？”我笑道。
　　“是啊，变得更加瞎胡闹了。”程枫耸耸肩膀，“她以后，会不会变得跟你妹粘着你一样粘着我？那我可受不了。”
　　“粘人？不不不，不会的。”我笑道，“那可是程楠。”
　　“也是。”程枫也“吸溜”喝了一口。
　　顿了顿，我又说道：“你跟沈子琪，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
　　“我也不知道。”程枫耸耸肩膀。
　　“还有你程家大少搞不定的姑娘？”我拿拳头顶了他的胸一下。
　　“现在就，感觉她也不知道是自卑还是什么的，就我们聊很聊得来，但每次我把话题往那方面引，都会被她岔开，我都磨了三四轮了，磨得我这个难受啊。”程枫苦笑道。
　　“知道了，改天帮你打探打探。”
　　“谢了，兄弟。”程枫说。
　　“你个X……”他这么庄重的回答反倒把我逗笑了，一拳锤在他身上。
　　“好了，我基本都会了。今天就这样吧。谢谢你，玲心。”程楠那边也完事了，收起盲杖。
　　“楠姐姐还要多加练习，最好能蒙着眼睛练，不依靠自己现在还有的视力。”妹妹说道。
　　“嗯，我知道了。程枫！”“哥！”这俩看不见我们的姑娘，只能向着空气里叫我们。我们相视一笑，上前分开两人互相依偎的手，变成一人挽一个的状态。
　　但在两人手即将脱开的瞬间，程楠突然反手又攥住了妹妹。
　　“玲心。”她用力眯了眯眼睛，但在路灯微弱的光中，她只能看见一团朦胧的影子，连颜色也分不出来了，“这段时间学到很多，谢了。”
　　“楠姐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就觉得……相见恨晚？”妹妹笑着说，“你也跟我盲校的姐妹好不一样，从你身上也能学到很多。”
　　“麻烦。煽什么情，走啦！”程枫不耐烦地拖着他姐，往校门口的方向去了。
　　“我们也走吧？”我侧过头问臂弯挂着那个小粘粘，“今天开心不？”
　　“今天超——开心！”妹妹半仰起头，弯弯的眼瞳泉水般倒映着灯光，“我爱你，哥哥，我也爱楠姐姐。”
　　“就是不爱程枫。”
　　“不爱。他抢走了我的子琪。”妹妹娇嗔地说。
　　在校园高大的树影下走了一会，她又开口说道：“真的，哥哥，那个事，不考虑下？”
　　“哪个事？”我问。
　　“我觉得你和楠姐姐真的好合适，我今天好几次差点叫嫂子了。”她说着，噗嗤一声笑了。
　　“你就别提这个了！”我大惊失色。
　　“哈哈哈哈哈！”夜色中的校园里，最后只留下妹妹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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