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凝幽宫中，晚膳前有宫人进内殿来报，说洛妃娘娘请见。
　　叶柠正对着棋盘研究手里的一本古棋谱，闻言将棋谱搁在一边，点头吩咐宫人，“请她进来吧。”
　　林紫陌今日换了一身明黄色的宫装，愈发衬得肤色如雪，眉眼如钩。她敛起裙角在叶柠身侧坐下，目光落到面前的棋盘上，含笑道：“听闻皇上今日早朝后便来了姐姐宫里陪姐姐下棋，难怪姐姐如此好兴致。”
　　顿了顿，伸手拿过手边那本棋谱翻开，“我记得姐姐的棋艺一贯是宫里最好的，想必今日定是赢了皇上的。”
　　叶柠却摇头，“不是。”
　　“不是什么？”
　　“我的棋艺，并不是宫中最好的。”叶柠将目光转向林紫陌手中翻开的那本棋谱，神色中带着隐隐的温柔，“萧川恒才是。”
　　“什么？”正在翻书的手指僵住，林紫陌抬头看过来，嗓音里有掩不去的颤抖。
　　“这宫中棋艺最好的人，是当年的萧川恒。”叶柠伸手将那本棋谱拿回来，将书页上的褶皱一一抚平后阖上，余光掠过林紫陌怔住的脸，“我的棋艺，便是萧川恒教我的。”
　　原本只是巧合，那日叶游心血来潮拉着妹妹下棋，开局不过一刻钟便将叶柠杀得溃不成军。恰好此时萧川恒来叶府寻叶游一同出城，待叶游心满意足的回房去换衣服，叶柠本以为向来喜欢欺负她的萧川恒一定会因此取笑她，正当她低头冥思苦想等下该如何反击时，一个紫色的影子坐在了她的对面。
　　叶柠抬起头，只见对面那人弯着一双眼睛看着她，“叶柠妹妹，以后我来教你下棋好不好？”
　　叶柠将信将疑，“你真的愿意教我？”
　　“真的。”萧川恒笑着点头，眼中似有星河闪烁，“那你愿不愿意学呢？”
　　“从那以后，我下棋再也没输给过任何人。”叶柠看着林紫陌渐渐泛白的脸色，叹了口气，“紫陌，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是因为萧川恒对吗？”
　　“因为你喜欢他，而他喜欢的人是我，所以你恨我，怨我，想要我死。对吗？”
　　“因为恨我，所以可以罔顾叶家对你多年的养育教导之恩，罔顾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姐妹之情，所以想尽办法置我于死地。对吗？”
　　“对。”很久很久的沉默后，林紫陌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将那段数年来都不曾示于人前的秘密揭开。
　　再望过去时，那张倾城绝艳的脸上终于有了不被刻意压抑住的仇恨，“他守在你身边那么些时日，抵不过你与萧川逸之间寥寥半月。而我陪在他身边那么久，他却从未仔细看过我一眼。”
　　元平三十六年，九月初九夜。
　　叶府书房中，叶柠一身绯红色衣裙跪在下方，乌黑长发顺着脊背倾泻而下，烛火中一双眸子黑若点漆，“求爹爹应允女儿所求。”
　　叶谦沉默半晌才开口道：“你可知太子乃来日天子，古往今来，天子胸怀可容四海疆域，可容天下万民，却容不得儿女私情。”
　　“女儿知道。”叶柠低下头，肩上三千青丝滑落，“但女儿心悦于他，愿陪他一起守这四海疆域，天下万民，只求爹爹成全。”
　　端坐上方的叶谦看着眼前眉眼低垂的叶柠，这是他的女儿，离开他那年只有七岁，还是懵懂无知的稚子，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他的身边承欢膝下。他为国征战沙场戎马半生，铮铮铁骨下唯有这个女儿是不能触碰的软肋，他总是想好好护着她，想着怎样能让她更开心快乐一些。
　　自幼时起，这个女儿便从未求过他任何事情。倘若今日真如她口中所言，入宫嫁给太子便是她的幸福，那自己如何不能答允。
　　可古往今来，史书上斑驳血泪映出的结局历历在目：将门之女一入皇室，大多不得善终。
　　叶柠仍是跪着，脊背挺直，绯红色长裙在地面漾开成笼纱似的云烟，这便是真真正正的将门之女了，骨子里的倔强让人无法拒绝。
　　房中烛火噼啪作响，不知过去多久之后，叶谦终是点了头。
　　书房转角处，一袭紫衣在夜色中翻卷成墨，萧川恒倚墙站着，低垂的眉眼被掩在了夜色深处，朦胧不清。
　　叶游在萧川恒身前站定，伸手触上那人的肩膀，轻叹一声，“事已至此，你莫要多想了。”
　　“那是自然。”萧川恒抬起头，一身紫衣落拓依旧，虽是笑着，但那笑里有无法遮去的落寞，“我如你一般，只愿她能得偿所愿，一生安乐。”
　　“这世间情爱，易的是一厢情愿，难的是互生欢喜。”萧川恒目光落到书房中那个纤细的身影上，眼底浮现出一丝温柔，一时竟分不出两人到底是谁在安慰谁，“从来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今日亦是如此。”
　　叶柠大婚前一夜，萧川恒独自一人站在叶柠院中的暗影里，院中灯火一夜未歇，映着阖府上下的大红喜色。可来来往往的叶府中人竟无人注意到他，仿佛他原本就不属于那里。
　　不，不是仿佛，是他从来不属于那里。
　　天色将明时，萧川恒转身正欲迈步离开，一双手突地从身后紧紧环住了他，少女熟悉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五皇子，我……”
　　萧川恒伸手扯开腰间那双绞在一起的细白手指，并未回头看那人一眼，只是淡淡吩咐：“时辰快到了，你去伺候柠儿梳妆吧。”
　　林紫陌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紫色的身影终是慢慢消失在了这个后院中，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自当年雪地初遇时起，自她喜欢上萧川恒那一眼起，萧川恒留给她的从来都是背影，那双极好看的眼睛无论何时何地都只能装得下叶柠一个人。即使叶柠从来不知，即使叶柠即将为他人之妻。
　　林紫陌也曾想过，叶柠既已嫁给了萧川逸，那她便有可能取代叶柠在萧川恒心里的位置。即使他们之间隔着灭族的仇恨，但为了萧川恒，她可以把那段血淋淋的记忆永远藏在心底，如阿娘期望的那般做一个普通人，一辈子平安快乐的活下去。
　　可她从未想过，若萧川恒真是这般情思善变之人，又如何能让她心心念念。
　　萧川恒的一生，不过短短三十载，史书之上功过是非不论，却不会记述他曾爱过一个叫叶柠的姑娘。
　　“他这样爱你，为了保护你甘愿认下毒杀太子的罪名，死时是以庶人之身，尸首不入皇陵，可你呢？”林紫陌站起身来，眼底恨意昭然，“你甚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这份情意，不知道他是因你而死。”
　　“你知道吗柠姐姐？他曾是这大成最尊贵的皇子，深受皇恩，文韬武略皆是头筹。那些年里一身紫衣落拓风流，眉眼清朗，不知扰乱了盛京城多少闺秀千金的心绪。”
　　“可就是因为喜欢上了你，这一切都没有了。”
　　“他活着时，你不知道他喜欢你；他死时，你不知道他是为你而死。”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已经带上了哭腔，“柠姐姐，难道我不该恨你吗？”
　　元平三十七年二月，五皇子萧川恒请旨前往南疆，协同少将军楚离枫操练新兵，公主清音以不舍兄长独行为由随行。
　　马车里，萧川恒正一个人对着棋盘下棋，清音靠着自己哥哥的肩膀，忍不住吐槽，“五哥，你看我们兄妹三个，这大成的太子皇子公主们，竟然都是栽在了叶家那两兄妹的身上。这月老到底会不会牵红线啊？”
　　“别胡说。”萧川恒屈指弹了一下清音的额头，一本正经的吓唬人，“小心把月老惹生气了，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我才不怕呢。”清音撇撇嘴，揉着泛红的额头又凑上来，“但是五哥，你得分清楚，我们俩不一样的，楚大哥尚未婚配，但柠姐姐已经与七哥成亲了。所以你……”
　　“放心吧，五哥明白的。”萧川恒伸手揉了把清音的头发，手里继续落子，“你不如好好想想半月后到了南疆，怎么才能让离枫多看你一眼。”
　　……
　　“五哥五哥，我给你唱个歌听好不好啊？是母后教我的。”
　　“……好。”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五哥五哥，我唱的好不好听啊？”
　　“……好听……”
　　“真的吗？母后说，这首歌的名字叫《越人歌》。”
　　“我知道……曾经有人给我念过。”
　　“有人给你念过？谁啊？”
　　“一个……心悦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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